“第三個變故,是關於誰的?”趙無安問。書書網更新最快


    隻聽廖筱冉一字一句道。


    “先帝。”


    趙無安渾身一震,怎麽也想不到竟會是他。


    “東方連漠與解暉的變故,直接導致了兩朝江湖風起雲湧,本由帝家控製的江湖武者紛紛歸心於兩大巨擘,各類麻煩衝突也層出不窮。按原本的計劃,兩朝廟堂要協力打造出一個聽話的天命境高手,然而那時的局勢,已經不可能滿足這種要求了。


    “即使天命境的武者真的出現了,他對王朝而言也隻會是麻煩,而不是可以安心運用的利劍。在計劃執行的三十年後,江湖會變成這種情況,這是當初誰都沒有料到的。


    “也正因如此,繼承了帝位的先皇,在他的晚年,決定拋棄前人的戰略,受他影響,當今那位皇上也早就放棄了這虛無縹緲的追尋,想要尋找別的辦法來擊敗大遼。


    “東方連漠和解暉,尚且隻是把江湖攪得一團糟,而這兩名皇帝的改變,則直接改寫了宋葉之間持續四十年的平衡局勢。西涼百萬戶一朝皆成諜探,為掩人耳目躲在漠北的你也遭到了皇命通緝。萬般無奈之下,宋葉之戰一觸即發。”


    趙無安呆住了。


    他曾經想過無數次,關於漠北那場戰爭,關於大宋的帝王術。


    其實他早已接受了這一切,在太安門前,為天下蒼生拔劍護國門。


    他能夠接受一切粉飾與一切罪惡,因為深知決然除不去這塵世萬般天罪,趙無安想要的當然是真相,卻並不一定非要如願以償。


    而當事實的真相擺在麵前,過去足足七十年間所有的陰差陽錯與深思熟慮,這樣的結果,顯然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期。


    史載,宋葉兩朝平和三十載有餘,而造葉猝然一朝發難,鐵騎踏平漠北。大宋飛快反應,由西涼兵分三路,短短三月時間打下造葉半壁國土,最終是年少天才的二皇子伽藍安煦烈於鷹礪穀背水一戰,拒宋軍於國門之外,才為這場大戰書寫了結局。


    “……原來是這樣。”趙無安閉上了眼睛。


    很多時候,真相並不殘酷,甚至並不傷人。


    它畢竟不是刀劍,可能隻是一份證詞,可能隻是一張手印,可能隻是短短的幾句話。


    但它留下的東西,比刀劍都要殘酷得多。


    那是無可挽迴、無可悔改的事實,因而它帶去的,是無可辯駁、無從逃脫的感情。


    對趙無安而言,那份感情的名字,叫做歉疚。


    對喪命於宋葉之戰中無數黎民的歉疚。


    廖筱冉站起身,走過來輕輕地覆住了他的手,神色輕柔。


    “關於伽藍安煦烈,不必介懷,我也聽說當今聖上又封了個佑安將軍。這既是那兩位皇帝對你和伽藍的敬重,亦是你努力的結果。唯有此事,是絕不會改變的。”


    她輕聲細語:“伽藍安煦烈雖然至死也不知你進入造葉的真相,但他依然盡力活過了一生,替造葉百姓擋住了反撲的宋軍,替天下蒼生奉獻了自己的一份薄力。”


    趙無安低著頭,輕輕道:“是。”


    廖筱冉已把話說到這個地步,趙無安還不明白的事情已經少之又少了。


    隻剩下了最後一件。


    “但是,既然連皇上都放棄了這個計劃,為什麽您和宇文孤懸,還要繼續下去?”


    廖筱冉沉默了半晌,眸子裏有星河浮沉。


    “很簡單的道理,因為我並非臣服於大宋皇帝。而是六代侍奉前朝帝王,李唐王室末年最為得力的四氏家臣中,廖氏的後人。”


    趙無安猛地一驚:“前朝皇帝?”


    “為護天下蒼生,廖家先祖,奉最後一位李唐皇帝的命令,協助大宋高祖完成了這個前無古人的百年奇謀。縱然趙家出爾反爾,廖氏卻無論如何,也要為李唐皇室恪盡忠良,流盡最後一滴血方可罷休。”


    廖筱冉的話擲地有聲。


    窗外烏雲攢聚如山川。


    “正因近幾十年來變故頻發,我們才不得已,用如此迂迴的手段塑造你。”廖筱冉幽幽道,“恭王被廢,王府一夕焚毀,宋葉之戰後,趙家又在天下尋找誅殺名為趙無安的人以絕後患。原本我以為,你是根本走不到這一步了。”


    說到這裏,她臉上浮現出一絲欣慰笑意。


    “怎料你居然靠自己的努力活了下來,拔劍護國門,把那不通人情的小皇帝也感動了,心甘情願替你為伽藍安煦烈平反。能做到這一步,你已遠遠超出了我最開始對你的預期,若非桑榆到訪,原本就連這些事情,你也不需要知道的。”


    趙無安茫然迴頭,看向了身後的代樓桑榆。


    “在苗疆保護你的三年,代樓勿把整個計劃秘密書寫在了幾卷竹簡上,本想等到自己壽終正寢後傳與代樓暮雲,怎料世事無常,他離世得太早,沒來得及交代這些便撒手人寰。前些日子桑榆接手苗王之位,拿到了代樓勿親自書寫的那些加密竹簡。”


    趙無安正愣愣聽著,代樓桑榆不知從哪掏出來一隻竹簡,舉到了趙無安麵前。


    趙無安伸手接過,來迴翻看。竹簡的兩麵俱是一片空白。


    “代樓勿用以書寫的工具並非墨筆,而是一種無色無味的餌料,融入竹簡後便不可察覺。隻有特殊種類的百足能嗅到其氣息,且對這種食物十分喜愛。百足行走其上,啃噬美食時,身體便會形成字的形狀。”廖筱冉解釋道。


    代樓桑榆得意道:“那樣的蟲子我有好多!整張竹簡一下子就全都是字!”


    “你也知道,桑榆是苗疆王女,周身遍布毒蟲,才誤打誤撞解讀到了這些文字。”廖筱冉道,“代樓勿還特地畫了我此後隱居的地圖,沒想到桑榆居然順著這個,直接找上了門來。”


    趙無安怔了怔,望向代樓桑榆:“所以,帶我來這裏,讓我知道一切,也是你的意思?”


    代樓桑榆認真地點了點頭,咬唇道:“我覺得,你想知道真相。”


    趙無安聞言一愣,過了半晌,無奈輕笑道:“……這倒不假。”


    隻可惜這種真相,知道了也沒什麽意義。


    趙無安將後半句話吞進了腹中。


    “事已至此,當年的計劃已不可能再繼續下去,趙無安的這一生究竟能達到怎樣高度,也是未知。不過,那都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該如何麵對當今這錯綜複雜的武林形勢,該如何衝擊那人人向往的一品天命境界,又是否真的應該,像他們曾經期許的那樣,帶領宋人擊敗遼國。


    “如今的我,已不可能再對你指手畫腳。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也不枉你在我廖筱冉的注目下,成長到如今這個模樣。”


    廖筱冉溫顏一笑。


    容顏雖蒼老,仍不改笑靨令人心折如少時。


    而更令人心折的,是她說的話。


    “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


    與伽藍安煦烈的遺言又何其相似。


    趙無安低下頭,閉上眼睛,咬著牙潸然淚下。


    在趙無安短暫的一生中,少有溫情,更多是塵世早早教會他的冷暖炎涼。


    過不去的坎,咬咬牙就過去了。都已經習慣了勉強自己,甚至連開口,也不知該如何提出請求。


    然而自己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身邊。比起廖娘,他更想換一種喚她的方式。


    趙無安顫抖著嘴唇,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為什麽這些年,不來見我?”


    自造葉踏平漠北,他便再也尋不到她。走遍天涯海角,明明自己的足跡她全都一清二楚,可他甚至連她是否還活著都不知道。


    廖筱冉低低歎了口氣。


    “我還有別的事要做。”她望向窗外將落的雨,“廖家後人的任務很多,宇文孤懸多年來徘徊廟堂內外,不曾有一刻停歇,我也所差無幾。”


    趙無安緊緊咬著嘴唇。


    代樓桑榆在一旁站了許久,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忽然蹲下身來,一把抱住了瑟瑟發抖的趙無安。


    “你至少該告訴我你還活著。”


    “還是不必了。”


    廖筱冉一陣苦笑。


    “拚死將你從被焚毀的恭王府裏抱出來的並不是我,為你安排好一切並不是我,甚至在造葉皇宮中給你留下一條退路的也隻是宇文孤懸,至於我,自始至終,隻是那個在賀蘭山外,傻傻地望著幽州,等著永遠都不會迴來的家主的廖氏姑娘罷了。”


    “……是麽。”趙無安麵色蒼白如紙。


    雨簾細卷而來,啪嗒啪嗒之聲遙遙響起,似珠落玉盤。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廖筱冉忽然問道:“不去看看她嗎?”


    “誰?”趙無安不解。


    “趙昔漣。她的墓就在山上。”廖筱冉道,“同為恭王府出身,她和你,也算是親人了。”


    趙無安怔了許久。


    廖筱冉苦笑道:“就算我不說,你也該猜到自己的身世了吧?宋恭王府被焚的那一夜,我們將你救了出來。你的趙姓,並不是那皇帝賜給伽藍安煦烈的屈辱,而是本就冠屬於你的榮耀。”


    趙無安抿緊嘴唇。“算不得榮耀。”


    他提起洛神劍匣,負於身後,獨自出了門。


    代樓桑榆麵色一陣凝重。


    他走之後不久,寂靜湖畔似有殺聲響起。


    雨勢漸大。


    正在門邊收拾油紙傘的廖筱冉,忽然沒頭沒腦問了一句:“在白馬鎮,你見過一個打鐵的老頭子吧?”


    代樓桑榆一愣,點了點頭。她從峽江開始便跟著趙無安,那時已經見過廖筱冉,重走了一趟蜀道。


    “在你們離開後不久,黑雲會就找到他了。那時我就知道,他們會順藤摸瓜找到這兒來。”


    衝殺聲近在咫尺,廖筱冉俯身撿起一把傘,撐開如花盛。


    她迴過頭來,柔柔一笑,恍惚少年時。


    “走吧,孩子,別迴頭。”


    “照顧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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