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年後便是天下矚目的盟主大選,臨近除夕時,錦官城內仍是一副年味十足的模樣。紅燈籠高高掛起,集市上人潮洶湧。


    除了終日在街上四處巡遊的護衛隊外,整座城絲毫看不出風雲將至的模樣。


    除夕夜這一天,李凰來又在酒樓租了雅間,擺了一桌說得上奢華的年夜飯,親自把帖子送到了客棧。就連在別家客棧暫留的蘇青荷也請了過來。


    雖說李凰來與宇文孤懸私交一事,令趙無安十分反感,但李凰來其人到底並無異心。難得他有這份心意,趙無安也不好推拒,便帶了眾人一道前去。


    席間談不上相與盡歡,大多數人都心事重重的模樣。趙無安也知道他們都在擔心些什麽。


    畢竟安夫人與安廣茂,是為了安晴被劫一事才來的蜀地,而今到錦官城已有十餘日,卻無半點有關女兒的消息。難得的一年除夕,獨女卻下落成迷,為人父母,心上自是不可能放得下。


    趙無安又怎會不知這些。他身為安晴的未婚夫,自是比任何人都要懂其間感受。


    一桌酒菜豐盛,十人卻幾乎消不去其中三四。


    趙無安伸出手,提過胡不喜麵前的酒壺,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酒,舉到了安廣茂麵前。


    安廣茂怔怔抬起頭。


    趙無安道:“這一杯酒,我敬安晴父母兄長,敬清笛鄉父老鄉親,也敬一迴從清笛鄉走出去的蘇青荷。”


    正埋頭的蘇青荷驀然一愣。


    “自離久達寺以來,這已是在人間第三個年頭。所見所遇,相較以往,自是大有過之。然而溯至最初清笛鄉中,能與諸位相遇,如今迴想起來,多有須得感激之處。”


    安廣茂尚未來得及說什麽,趙無安便已將酒樽湊到嘴邊,一飲而盡。


    烈酒盡數由杯盞湧入喉嚨,然而這一次,趙居士沒有猶豫,沒有皺眉,甚至沒有動一下眼皮。


    他複又拎起酒壺,給自己倒了第二杯。


    “老大你先把酒放下。”感到不對勁的胡不喜連忙站起來,想要把酒壺從他手中拿迴來,卻被趙無安避開了。


    他盯著胡不喜道:“坐下。這第二杯,我要先敬你。”


    胡不喜一愣。


    “然後,也要再敬一番代樓暮雲,諸南盞,段桃鯉。”


    他的目光自這些人臉上一一掃過。


    “無論是久遠至數年之前,還是近來下山後才發生的事情,你們都助我良多。若無你們,無安如今早成一副無聲無息的腥臭骸骨。”


    第二杯酒,他亦如第一杯那般一飲而盡。


    第二杯結束,他又俯身斟上了第三杯,手已在微微顫抖。


    胡不喜擔憂道:“老大……”


    麵色通紅的趙無安說話已帶上了酒意:“第三杯……”


    “你這是何意?”安夫人忽然打斷了他。


    趙無安苦笑:“夫人……”


    “我且問你,你如今這幅作態,究竟是何意?”安夫人眸色一厲,“酒色最是誤人之物!離大選之日尚有十餘天,發生何種變故皆有可能,你怎可在此時一蹶不振、借酒澆愁?


    “若論愁情,愁比天高的也絕不是你,何時輪到你來澆醉自己,平添新愁了?”


    舉著酒杯的趙無安怔愣在原地。


    安夫人也站起了身,舉起杯中的熱茶,略一思量,而後一甩手,將之盡數潑到身後平地之上。


    安廣茂連忙勸道:“夫人,飲酒傷身……”


    “住口!”安夫人狠狠道,“我在教訓我的女婿,你若是幫不上忙,就別在這添亂。”


    安廣茂長歎一聲,無奈地按住了額頭。


    滿座之中,除了代樓暮雲臉上帶著怪笑,餘人皆是一臉驚異。


    安夫人以熱酒斟滿空杯。


    “來,你若想借酒澆愁,今天我陪你喝。”安夫人堅毅道,“就是舍了這幅老舊的身子骨不要,也要教你知道何為傲意!”


    趙無安沉默了半晌,才緩緩搖頭道:“夫人,你誤會了。”


    “無安並非要借酒澆愁,說到底無安也絕不會是這般借酒澆愁的一個人。”


    “這三杯酒,的確是敬在座諸位的,隻不過接下來的路,我一個人,就足夠了。”


    安夫人氣惱道:“又在說什麽胡話……”


    “並非胡話。”


    趙無安認真地搖搖頭,眼神清澈。


    “走到這一步,已經夠了。我不想再對各位瞞下去,接下去要做的事,我不想搭上你們任何人的性命。”


    段桃鯉失聲道:“什麽……?”


    趙無安無聲地微笑了一下,而後抬起酒杯晃了晃,一飲而盡。


    “第三杯酒,沒來得及說。我怕酒勁上來醉了,便先喝下了喉嚨。”


    “這第三杯,我要敬的是這片江山。”趙無安淡淡道。


    許是酒液下胃,翻江倒海,真的掀起了幾分醉意,趙無安隱約覺得眼前走馬燈般,晃過了不少往昔的迴憶。


    最清晰的一副,便是在柳葉山莊外,他將塗彌護在身後,與帶著三名護衛的解暉遙遙對峙。


    “趙居士大器,堪言能痛飲江山而不醉。老朽可沒這份氣魄,醉飲江山,亦是一條坦途。”


    解暉的目的,他人或許看不真切,但對趙無安而言,一切已昭然若揭。


    這正是五十六年來,他組建黑雲會、設立兩門十七閣,統轄黑道,成為這座江湖上隻手遮天的一方巨擘,所要達成的那個終極目的。


    “事到如今,我要告訴各位的,隻有一件事情了。”


    他抬起頭,苦笑道:“不必擔心安晴的安危。打從一開始,她就是這起事件裏最安全的人,沒有之一。”


    滿座寂然。


    與此同時,夜空忽然升騰起一片絢爛花火,炮竹轟鳴之聲震耳欲聾。


    所有人都震驚地盯著趙無安,而他卻躊躇滿誌。


    喧囂的煙火聲中,屋內一時卻顯得如此寂靜。


    安夫人死死蹙起眉頭:“你說什麽?”


    蘇青荷瞪大眼睛,幾乎難以置信道:“難道說你……”


    “此事事關重大,稍有不慎便無可挽迴,故而在此之前我不敢告訴任何人,先行向諸位賠個罪。”


    趙無安放下酒盞,認真抱了一拳。


    安夫人猛然一拍桌子:“把話說清楚了!趙無安,你騙我?”


    安廣茂這時把手放在了夫人的肩膀上,欲言又止。


    “不僅是您,我騙了在座的所有人,除安伯父之外。”趙無安淡淡道,“這是為了以絕後患,也是我在他們麵前,所能爭到的唯一先手。我必須這麽做,除此之外別無他法。”


    諸南盞飛快反應了過來:“所以,之所以要刻意與胡不喜爭執……”


    胡不喜也如夢初醒。


    “對,還有那不翼而飛的佳人斬,其實一直都在我身邊。”趙無安伸手到衣服下,從腰間抽出了那把佳人斬,放到了桌上。


    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之下,他繼續說道:“從進入蜀地開始,眼線便無處不在。我刻意利用了喬溪之事,假意不信任胡不喜,而後又自導自演,籍由佳人斬被竊,強行檢查了你們每個人的行李。”


    “你是為了……製造出不信任我們的假象?”諸南盞愣愣道。


    趙無安笑道:“聰明。直到剛剛為之,我所做的每一件事,一定都有人在暗中監視。無論是來自東方連漠,還是黑雲會,還是造葉國的宇文孤懸,我處於絕對的不利地位,而唯一的反製手段,就是製造出一團迷霧,讓他們徹底迷失在假象之中。”


    段桃鯉不解道:“可是,按你的說法,現在我不也是隔牆有耳嗎?你現在把一切挑明,豈不是白費功夫?”


    趙無安笑道:“正是現在,才是最安全的時候。”


    雅間內除去他們再無他人。


    而屋外,正有無數煙花炮竹齊鳴,天響地震。


    即便屋內的他們互相交流,也是靠看口型居多,一旦離得稍微遠了些,便不可能聽清他們在說些什麽,甚至會覺得是在爭吵。


    “其實,我無比信任著在座的諸位。無論你們做出怎樣令我懷疑的舉動,在趙無安這裏,你們都是值得托付性命的人。”趙無安道,“剛才各位的反應也很令我滿意,接下來,隻要我假裝被你們趕走,破窗而出,離開這裏,一切的先決條件便已成立了。”


    眾人麵麵相覷,都隱約明白了過來。緊張的神情稍稍變換。


    入蜀的目的,並不是被迫,而是趙無安早就下定的決心。


    他欺騙了身邊所有的人,孤身一人布下了連解暉和東方連漠都足以擾亂的迷霧,隻為搶到唯一的先機。


    機不可失。


    從此刻開始,趙無安真正從被動的局麵中抽身而出,親手爭搶到了與那幾人一較高下的機會。


    “那你接下來的打算呢?”李凰來愣愣問道。


    “我之前說了,我無比信任在座的諸位。”


    趙無安低聲道:“所以,也請諸位信任我。”


    “在將我趕走之後,請大家裝作繼續尋找安晴的模樣,等到武林大會結束後。請務必,再多等一天。”


    “就算以前大家曾為對手,就算此時在座的眾人仍有不少難言之隱,也請從這一刻開始……”


    趙無安深深吸了一口氣,閉上了眼睛。


    “予我運力。予我歸期。”


    “予我眾生苦相,天道輪迴。”


    這並非是為了拯救世人而孤獨的故事。


    而是帶著希望,從骸骨堆中蹣跚走來。


    縱使萬劫不複,也不束手就擒。


    胡不喜運刀,蘇青荷拔劍而出,代樓暮雲袖中卷起一道紫霧。


    “孽畜休走!”李凰來叫喊著撲了上去。


    轟!


    白衣居士轟然撞碎窗戶,躍入璀璨如晝的夜空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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