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方連漠下榻天仙居的這一晚開始,一些奇怪的東西也隨之出現在了錦官城的街道上。


    公家的廢棄水井,街口的粗壯榕樹,都被人以米水糊上了一張張帶字與畫像的黃紙,在寒風中料峭抖動。


    紙上畫的是一個清秀端麗的姑娘,旁邊還副了張男子的小像,就算是目不識丁的人,也大抵能猜出來是尋人的告示。


    “你都是什麽時候畫的這些啊!”


    客棧一層,對於趙無安手裏那一遝儲量驚人的紙張,段桃鯉表現出了十足的震驚。


    代樓暮雲沒好氣歎道:“當然是印刷啊!瓦蘭沒這東西?”


    “雖然沒有但我也知道啦!可是趙居士一路上根本沒時間去印刷這麽多紙啊!”段桃鯉嚷嚷道。


    趙無安笑道:“的確有一大半是自己畫的。剩下的有些是南盞代勞,還要多謝她了。”


    “喔,諸南盞啊,她還真是奇特。”代樓暮雲道,“王朝的觀氣師,居然甘心為了喬溪這號人馳騁千裏,抵達錦官城之後也終日不見人影,忙裏偷閑居然還有空幫你畫這些東西。”


    “她要做的事情可不少,至少蜀地十願僧,估計都得一一拜會過去。”趙無安埋頭整理著手中的紙張。


    四散貼在城中的尋人告示,上麵清楚地畫了安晴的像,還附上了自己的名姓及下榻的客棧。方法雖然簡單,卻能最快地告知全城的人,有人在找這樣一個姑娘。


    “雖然我很不看好這種近乎守株待兔的法子,不過的確很有效率,至少現在,半座城的人都知道安晴長什麽樣了。”


    聽到代樓暮雲一句誇讚可難得的很。趙無安頷首道:“確是如此。”


    “那接下來你打算怎麽辦?真的就守在客棧裏等消息了?”


    段桃鯉也暗自覺得這種做法不太好,咬唇向趙無安看了過來。


    趙無安將剩下的告示往燈燭下一壓,合衣斂發道:“明天繼續貼,把買來的米漿用光之後,剩下的紙就塞到天仙居門口排隊的人手裏。”


    代樓暮雲忍俊不禁。段桃鯉恍然大悟地連連點頭。


    天色已暗,三人正準備各自分開前去休息,樓下卻傳來了胡不喜的聲音:“老大!安娃子的事兒有消息了!”


    這麽快?就連趙無安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三人連忙衝下了樓梯,安家夫婦卻早一步已先到了樓下。


    胡不喜正扶著腰站在桌邊,手裏提著半桶還沒刷完的米漿,身旁坐了一個低眉闔目的青衣人。


    一大群人猛地衝到了桌子旁邊,發出的聲響顯然把這青衣人嚇得不輕,他一個激靈坐直身子,睜開了眼睛。


    數目相對,來人眸子裏閃爍著靈光,急匆匆衝下樓的眾人卻不約而同愣在了原地。


    不知是誰啐了一聲,方才還全神貫注的眾人立時作鳥獸散。


    “這麽不歡迎我?”蘇青荷可憐兮兮地橫握著他的落情長劍。


    胡不喜咳嗽了兩聲:“怪你來的太不是時候。老大,剛才我也說錯話了,是關於安娃子被劫之後,清笛鄉裏發生的消息,蘇巡撫給我們帶了話過來。”


    “喲,還真升到巡撫了啊,恭喜恭喜。”趙無安作揖。


    蘇青荷迴了一禮,又恭恭敬敬向幾位長輩及初見之人作了揖。


    安廣茂夫婦當然也非對蘇青荷有什麽意見,隻是原以為能知道女兒下落,才急匆匆下樓,結果隻見著了晚於他們從清笛鄉出發的蘇青荷,頗有些大失所望而已。對這位按身份而言比自己尊貴太多的後輩,安廣茂還是欣賞有加的。


    “那你帶了什麽消息?”趙無安開門見山。


    “得知安晴被劫,你們被迫入蜀之後,我也很快抽空迴了一趟清笛鄉。後來發生的事情說來也不複雜,無非兩點罷了。”蘇青荷道,“其一是在你們走後,安家又遭到過幾撥來路不明的入侵,不過並無物品損失,我猜,他們要找的是人,而非物;其二便是,我剛到的那天,在後山遇見了聞川瑜。”


    兩個消息,無異於兩道毒霧,砰地炸開,讓人心中的疑惑又更深了幾分。


    “這……是什麽意思?”安南艱澀問道。


    “第一點的意思是,除了如今劫走安晴的此人以外,還有別人也在打著一模一樣的主意。”趙無安幹脆利落道,“第二點是,劫走安晴的兇犯,絕非在我們之後才出發的聞川瑜。”


    “正是如此。”蘇青荷點頭道。


    安南深深暗歎了一口氣。


    蘇青荷道:“這次趕赴蜀地,是急著和上頭請了十幾日的假,再連著七日年節,應當能在盟主大選結束後迴去。安晴的事情,我在朝裏畢竟算個官,錦官城裏頭,能幫你們一點是一點。”


    趙無安如釋重負道:“多謝。”


    “沒什麽好謝的……”蘇青荷猶豫了片刻,“辛苦你了才是。”


    趙無安淡淡一笑,並不多言。


    ————————


    “你在看什麽?該巡街就好好巡街走路,好不容易混進來了,可別再被趕出去啊。”


    捧著木製長棍的紅衣小鬼如是勸誡道。


    在他身旁,同樣手裏拿著根木棍,身披磨損布甲的小順兒,正盯著牆上的一則告示目不轉睛。


    “這個人,我好像見過。”他伸出手指,指向了那副男子的小像。


    紅衣小鬼湊過來,認真地打量了一番,不耐煩道:“把女子的容貌畫得這麽清晰明顯,想找的人明顯是這位姑娘啊,這男人又沒走丟,我們在城裏打眼見過,又有什麽稀奇的。”


    小順兒沉吟著搖了搖頭:“不是在城裏。”


    塵封的記憶緩緩迴溯到離開白馬鎮之前,不苦和尚抵達小鎮的那一天日暮。


    小順兒恍然大悟。


    “喂,你們兩個,發什麽呆呢!”護衛隊的伍長舉著長戈走了過來。


    “哎哎,走了走了。”紅衣小鬼連忙扯他,“這就來這就來!”


    想明白了的李順倒也沒倔著,任由他拽走了,隻是思緒仍是停留在了牆邊好一會。


    那一晚在鐵匠鋪中借住的白衣男子,也來了錦官城嗎?最初他們似乎便是奔著武林盟主大選來的,不過那時眾人之中,仿佛並沒有見過這位被細致刻畫的女子。


    難道說,大選隻是幌子,那些人入蜀的真正原因,便是為了尋找這位失蹤的姑娘?


    如是這般的念頭自小順兒心中一閃而過。


    反正也是與自己無關的人。他微微晃了晃頭腦,甩開這些雜亂的思緒,當下還是先擔心自己的事情為好。


    東方連漠麾下自發組建的護衛隊,從他入城第二天開始,就展開了晝夜輪班的巡城活動。


    這些由唐門弟子和江湖人組成的衛隊,從原本守城的兵士那裏借來的武器與服裝,按街道及時辰劃分,製定了嚴密的排班表,一時之間滿城俱是提著木棍與長戈行走的褐衣人,治安也無形之中好了許多。


    錦官城的太守早已不在城中。在聽到城中即將舉辦盟主大選的消息時,他就收拾了金銀細軟,帶著家人跑去了漢中。如今的錦官城,日常事務隻剩下一個督巡操辦,大事則由他與蜀地十願僧及幾大家家主商議後決定。故而這樣一支護衛隊的組建,也很快征得了官府的同意與合作。


    蜀地不同中州,民眾信佛者幾有十之八九,其中大多便是蜀地十願僧及其前輩曆經數年教化而成,聲望極高,在蜀地地位尊崇。自前年那場辯經天下後,更是聲名遠揚,故而如今的武林盟主大選,黑雲會提出由他們作評判,倒也頗得江湖人信服。


    這次重選,雖然的確是由於年限使然,但黑雲會廣發請帖而天下群雄紛紛響應,卻也不得不說是東方連漠不得人心的一種體現。在這種情況下,雖然江湖百家仍是明麵上歸順於當前的盟主,其背後動作,卻難以得知。


    在重選前夕建立這樣一支護衛隊,確實是頗為亮眼的一招,至少向所有人宣告了一件事情:東方連漠還沒有從這座江湖中退出。


    與天仙居一街之隔,一家名為蘭香居的客棧後院中,身為聶家現任家主也是唯一一名一品高手的聶白霜,正在一圈聶家子弟的護衛下,盤腿坐在塘邊。


    他膝上橫放著那柄寬及兩掌的酌歡,閉目蓄意,周身真氣湧動。


    身後傳來了腳步聲,陪侍身旁的聶家子弟們飛快亮出了鞘中刀:“來者何人!”


    聶白霜心神一動,吩咐道:“退下。”


    “是。”


    又是一陣整齊的收刀聲。


    “謔,聶家主,好大的陣仗啊。”來人展開折扇,笑歎道。


    聶白霜猶自閉目養神,嘴唇翕動。


    “從二十年前開始,你便有與我聯手的打算,直到今日仍不打算放棄。是算準了我聶家會連失二將,淪落到今天這個爭不了武林盟主的地位?”


    “就算孔明再世也沒法算得這麽準,聶家主。”宇文孤懸笑眯眯道。


    聶白霜睜開了眼睛。


    眸若深潭,平靜無波。


    “就算如此,我也不會放棄。”聶白霜道。


    “天下大勢已徹底偏向了兩位巨擘之爭,你又有何等能力翻雲覆雨呢?”宇文孤懸問。


    聶白霜緩慢且用力地握緊了膝上的劍。


    “身無他物,唯此一劍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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