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的最後幾天,踩著滿地的碎雪,一行人終於走到了錦官城前。


    下了那綿延二百餘裏的孤絕蜀道,錦官城外總算出現了一片難得的平原。從東行來,放眼望去,隻見那座雄偉州城如龐然活物般伏在遠處,其外遍地黃草,裹挾著霜雪,滿目蕭索之色。


    “都說蜀中錦官是天外福地,從外看來,這錦官城倒真沒幾分福地的模樣。”代樓暮雲點評道。


    其餘諸人也都是第一次入蜀,一時未有多言,倒是年紀最長的安廣茂沉吟良久,說了一句:“但凡福地,定是內有洞天,外觀而定論,未免著急了些。”


    “話雖如此,不過今日我們也進不去那錦官城了。”趙無安卸下洛神劍匣,俯身在地上拂開一片積雪。


    他拿出撿拾來的枯柴,從雪下拔了幾捆枯草,架成了個火堆。


    來的路上,眾人已不止一次打聽過,時逢年關流民遊蕩,開春又將是武林盟主大選,平日裏夜不閉戶的錦官城近日也已實行了宵禁,且手段之嚴前所未有,每日辰時開城門,未時一過便會立時緊閉,禁止出入。


    然而由於平日裏是終日開著城門,自下石牛道後,路邊的小客棧便大大減少,臨近錦官城,竟已到了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步。眾人若是要在城外住上一晚,難免要露宿野外。


    天色漸晚,原野上已經逐漸飄起了幾團篝火,襯著火邊細小重疊的人影,盡是等候著明日入城的旅客。


    在這原野上露宿,野獸不得不防,然而最需防備的卻還是人。那幾團看似遙遠的篝火,應當都謹慎地安排了人守夜。臨近旅途終點,沒有人想在這個時候出事。


    盡管代樓暮雲拍著胸脯保證自己布下一圈毒便能讓所有人放心睡個安穩,趙無安還是細致地排好了守夜的次序,而後才放各人鋪出被褥席地而眠。


    提起露宿,趙無安自是不陌生,諸如胡不喜與段桃鯉也早已習慣,很快合眼入眠。安夫人久未遠行,折騰得久了些,後半夜也沉沉睡去。


    安南和代樓暮雲值上半夜,趙無安和胡不喜是下半夜。段桃鯉本來也想守一會,卻被趙無安斷然拒絕。


    夜色漸深,頭頂的星空緩慢轉動,安南麵無表情地坐在篝火邊,不時撿起一根木柴丟進麵前的火堆中。


    篝火劈啪,明亮的焰色躍入暗夜中,四野寂靜無聲。安南覺得與他隔著一堆火的苗疆王幾乎要睡著了。


    他暗自嘖了一聲,心想諸如代樓暮雲這般的二品高手也不過如此,再一想很快就要進入那天下群雄注目的錦官城,心中情緒難免複雜起來,輕輕一歎。


    卻不想這一聲歎息被閉目養神的代樓暮雲聽見了。


    “小子有什麽可愁的?”


    丟了一隻手臂的苗王似乎睡得也不是特別安穩,支在膝蓋上的左手抬起來撐住下巴,隔著篝火向他望來。


    安南訥訥地不答話,繼續埋頭向火中添幹柴。


    “再添就要燒到天上去了。”代樓暮雲平淡道。


    安南賭氣般道:“那就讓它燒到天上好了,最好把天上那些多事的神仙全都燒死,世間就沒那麽多弄人的造化了。”


    篝火升騰如塵煙。


    代樓暮雲語無波瀾:“你真這麽想?”


    “我沒什麽大本事,能做的最多也就隻有這些,娘要來蜀地找晴兒,我也陪著來了,就當是二老這輩子……”安南說著,忽然頓了一頓,半晌才道,“這輩子最後一次出遠門,好說有個兒子陪著。”


    代樓暮雲沒搭話,卻慢悠悠伸直了腿,仰麵躺了下來,手枕到背後。


    “你可別睡著了!”安南警告他。


    代樓暮雲卻悠悠道:“我聽人說,西夏國大漠之中,曾產過一種雪蓮。它不同於一般的雪蓮花開在雪山頂,反而是生長於遍地荒蕪的白沙中,猶如整片沙漠的養分,都聚集到了一朵花的身上。取其花莖入藥,可治胸中匱氣。”


    安南沉默了半晌。“原來你都知道了。”


    “慢慢才想明白的。”代樓暮雲道,“你入貪魔殿,最開始是因為這個。”


    並非是因為沾染了幾分江湖氣息就忘祖叛宗,放肆無忌。扯起旗子當江洋大盜,與遠在本朝之外的魔教有所牽連。


    反而是為了給久病的母親,尋到一味治本的良藥,才不惜染上一身腥臭,與邪道為伍。


    代樓暮雲冷笑道:“我現在算是知道,為什麽當時趙無安不讓我殺你。他的直覺,著實是可怕得很。”


    安南默然道:“請勿將此事告知父母。他們一輩子不怕兒女不敢出門闖蕩,就擔心我們走錯了路。貪魔殿是世人眼中的魔教,本質也差不多遠,他們是萬萬不願我與之為伍的。”


    “這你就省點心吧,我才懶得告狀。”代樓暮雲不屑一顧,“不過作為我猜到了你身份的交換,你得替我去辦一件事情。”


    ———————


    趙無安蘇醒的時候,胡不喜尚在唿唿大睡。


    自棉布被褥裏支起身子,晃了晃昏沉的腦袋,趙無安無奈地歎了口氣。胡不喜這床賴的倒也在他意料之中。


    別人不知道代樓暮雲的本事,他胡不喜還能不清楚?柳葉山莊中一道紫霧就能攔下三百全副武裝的正道俠士,還會在乎這野外遊蕩的一兩批小蟊賊?


    顯然是吃準了代樓暮雲前半夜一定會留下防護,胡不喜安然地唿唿大睡,到了時間也全然沒有起身的意思。


    趙無安沒奈何,隻得孤身晃著腦袋,去到篝火旁接班。


    篝火邊卻隻坐了一個身影。趙無安定睛細看,發現代樓暮雲正借著火光,細細修理著指甲。


    他沒來由地有些惱怒:“安南呢?”


    “被我請去確認一件事了。沒關係吧?”代樓暮雲問道。


    “什麽事?”趙無安一愣。


    代樓暮雲抬起眼睛,瞥了趙無安一眼,又滿不在意地挪開。


    “一件關係到我接下來是跟著你入城,還是轉身就走的事。”代樓暮雲道。


    趙無安皺起眉頭。“都走到這裏了,再轉身就走,是何用意?”


    “我不太喜歡被人利用。”代樓暮雲舒展了下身子,“即使是你也不行。”


    趙無安哦了一聲,沒說什麽。


    代樓暮雲忽然故作平靜道:“白馬鎮的那兩個人,是你殺的吧?諸南盞連夜拜訪之事你其實也注意到了,隻不過假裝不知。至於那一夜我們所聽到的劍嘯聲,酌歡劍的主人,其實隻是那場兇案的見證者。”


    “你說什麽?”


    代樓暮雲冷笑起來:“趙無安,不得不說你確實是這方麵的天才,無論破案還是作案,都做得如此天衣無縫。即便聶白霜親眼目睹你手持飛劍殺死了倉皇失措的黑雲會二人,也隻得裝作什麽都不知道,繼續西進。反倒是你,可以在抹殺掉黑雲會的探子後,故作無辜地在蜀地十願僧眼皮子底下翻過二百裏蜀道,徑直來到這錦官城下。”


    “說話要講證據。”趙無安波瀾不驚道,“再說我的動機呢?”


    “證據就是車痕。”代樓暮雲道,“下過一夜的雪,而載著諸南盞和喬溪的馬車,於後半夜駛過那半裏的山道,抵達白馬鎮。所有人確實都看到了車痕,可是馬蹄印呢?”


    趙無安一言不發。


    代樓暮雲冷笑道:“車痕固然醒目,幾輛馬車曾經走過,一望便知,可馬蹄印卻不大一樣。一輛馬車由幾匹馬來拉,留下的馬蹄印大不相同,很難通過其他方式判斷出來。換句話說,假如那天拉車的隻有一匹馬,而人們在雪地上卻看到了兩匹馬的蹄印的話,也不會驚訝——因為大多數人會以為本來就隻有兩匹馬在拉車。


    “你在白馬鎮停留那麽久,並不是為了從入蜀的諸多俠士中判斷出究竟誰有劫走安晴的可能,而隻不過是在等待黑雲會那二人離開白馬鎮的契機。黑雲會敢廣發請帖邀天下英雄赴蜀,必有後手,而那二人,就是黑雲會為聶家準備的禮物。


    “你早料想到了這一層,於是在乍一遇到那二人時便下定了殺心,隻是由於蜀地十願僧從中作保,一直難以下手。而那兩人離開白馬鎮,去向聶白霜請命時,你才終於有了下手的機會。


    “隻要你能在他們見到聶白霜之前殺死他們,解暉為聶家安排的條件就無法傳達到,那麽在武林盟主大會上,黑雲會的勝機就會少一分。我說的可有錯?”


    趙無安眯起眼睛。


    代樓暮雲低下頭,聲音更是低沉得有如來自黃泉幽冥。


    “白馬鎮下雪的那一夜,你早料到喬溪病重,諸南盞會駕車入鎮求援,於是在黑雲會二人出鎮後,大膽駕馬追趕,在牌坊邊用洛神賦殺死了二人。聶白霜親眼目睹你殺人,當即便馭酌歡出鞘,但酌歡劍認出了洛神賦——劍氣交纏之時,酌歡發出前所未有的淒厲劍嘯——聶白霜才自知不是你的對手。入蜀的本意是赴會,他身上背負家族興衰,自然不會為你而在牌坊邊刀兵相向,於是收劍而走。”


    他緊盯著趙無安。“這便是那天晚上,在白馬鎮外發生一切的真相。誅殺黑雲會使者,逼退聶家,這兩件事的幕後真兇不是別人,正是你趙無安。”


    “趙居士,我說的可有錯?”


    趙無安沉默了半晌,才道。


    “非但不錯,簡直是妙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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