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喜迴來時,已是第二天的淩晨。


    趙無安披著衣裳,坐在客棧的門後候著他。胡不喜方一在客棧前停下腳步,他便推開半掩的大門,探出腦袋。


    胡不喜臉色灰暗,看見趙無安時,強撐著笑了笑。


    趙無安靜靜側身,站出門外,淡然道:“這種時候,就不必撐著了。”


    胡不喜笑道:“不成不成,怎麽能讓老大為我擔心嘛……”


    “隨你怎麽樣我都會擔心。”趙無安麵無表情道,“快去睡一覺吧,明天我們就動身入蜀,不能再拖延了。”


    “好好。”胡不喜點點頭,向客棧內走去,“老大你不睡?”


    “我前半夜睡太久了,出來散散心。”趙無安道。


    胡不喜哦了一聲,本想多關照幾句,無奈一股洶湧的倦意在那時忽然間襲上心頭,他皺了皺眉毛,隻覺得胸腔中低鳴不已,眼前景象幾欲破碎。


    古往今來能修到一品之人便是少之又少,自一品境跌墮而下的人更是鳳毛麟角,胡不喜周身真氣如今究竟紊亂到了什麽地步,隻怕連諸南盞也看不真切。


    “是該好好休息下了。”他苦笑歎道。


    故人已逝,來者卻唯有繼續前進。


    趙無安踏著涼涼月色出門。


    幾個時辰後,旭日初升,映著白馬鎮的皚皚白雪也漸次消融。


    安南一早便提著幾個大小箱子站在了門口。入蜀隻剩最後一段路,接下來每一步都險之又險,難如登天,自然是要細細做好準備。


    該精簡的行李都已簡得差不多。衣裳隻拿了最禦寒的幾件,剩下都是攀山必須的繩索和鉤鐮。雖然從未親身進入過這蜀地,不過在初入江湖、未成為蘭舟子之前,最令安南向往又惶恐的,便是這難如上青天的三百裏蜀川。


    辰時一刻,所有人都齊聚到了客棧門口,準備出發。就連徹夜未歸的胡不喜也按時現身了,眉宇帶著疲憊之色,身後是披黑裳的諸南盞。


    “無安哥哥怎麽不見了?”段桃鯉發現了奇怪的事。


    代樓暮雲勾起薄唇,“多半是在鎮外候著吧。我們隻管走便是。”說罷,便當先走了出去,留下身後眾人麵麵相覷。


    段桃鯉快走幾步趕了上去:“你怎麽知道?”


    “他的功夫如今已是這群人裏最高的一個,你還指望著他出事不成?”代樓暮雲斜眼睨了下身後的胡不喜。


    段桃鯉一愣,不知該如何言說。


    一行人來到白馬鎮入蜀的出口。今日路上也算熱鬧,三五撥行人先後自鎮內走出,二十五字石碑立在道旁。


    段桃鯉湊上去看了看,隻覺得既不是漢文也不是瓦蘭文字,實在是力有不逮,一個字沒念便敗下陣來。


    安夫人眯了眯眼睛:“那似乎是佛國的文字。”


    “佛國……那不是瓦蘭嗎?”段桃鯉疑惑道,“我看不懂呀。”


    “啊,忘了你們這代人的佛國是指瓦蘭了。”安夫人沉吟片刻,“三十年前,宋葉還沒開戰的時候,我們都管造葉叫佛國。那個時候瓦蘭沒亂起來,中原人知道瓦蘭的也少。”


    “夫人還認識造葉的文字?”段桃鯉覺得新奇。


    安夫人展顏笑道:“略知一二吧,畢竟是遠隔著一層黃沙的國。”


    段桃鯉愈發來了興致,發揮了一點撒嬌的小長處,引得安夫人和顏悅色地講了不少當年故事。


    原來當初安廣茂北上參軍,隔壁鄉中那個還姓梁的小丫頭想知道他究竟去了什麽地方,就拚命去找和造葉有關的書來讀。又怕他在造葉待久了不識得國內的字,硬是自學了不少造葉的書文。


    而自始至終甚至沒離開過大宋國境的安廣茂迴鄉之後聽說了這件事,一時哭笑不得。他攜著彩禮上門求親時,那丫頭還把自己關在房間,咬著蘸滿了墨汁的筆頭,鬼畫符似的一個接一個地臨摹那些晦澀的異國文字。


    而後安廣茂上前去敲她的門,還被她以為是父母或仆人,沒好氣地訓了幾句。


    再後來,姓梁的小丫頭就改姓了安。家中成堆的造葉書籍,父母和仆人,也都離得遠了。她嫁入清笛鄉,一住就是三十年。


    如今時移世易,說起這些,安夫人臉上仍然掛著微笑,仿佛一點兒也不覺得當年事有多少尷尬。段桃鯉聽得吃吃直笑,倒是安廣茂哭笑不得地跟在後頭。


    轉眼到了一線天。


    賣茶的老夫婦仍在岩山腳邊擺著攤,一位白袍客站在攤位前,手捧著一盞滾燙的清茗。


    代樓暮雲沒好氣道:“看吧,我就說了他一定先出發了,特地來這兒喝杯熱茶。”


    趙無安不動聲色道:“你們也可以歇息一會,我不急。”


    說罷,便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茶。


    代樓暮雲走到他身邊,冷笑了一聲:“你倒是真不急。這家夥的茶,也給我來一盞。”


    二老會意,不多時,便又有一盞一模一樣的茶遞到了代樓暮雲麵前。代樓暮雲以僅剩的一隻手接過,輕輕吹去茶麵浮沫。


    “你就沒什麽要說的麽?”代樓暮雲問。


    “你不也沒什麽要問的。”趙無安好整以暇。


    代樓暮雲冷笑。


    “說得還真好聽。若非你趙無安在這,我還真懶得跟這群人傻乎乎地去什麽錦官城。對手可是東方連漠和解暉,你竟有這副膽氣衝破重圍。”


    “天下人解天下棋,不過如此而已。”


    趙無安仰起頭,將一整杯茶一飲而盡,眼神淋漓。


    ————————


    趙無安等人前腳剛離開白馬鎮,後腳便又來了一隊全副武裝的鐵騎。


    約莫五十騎披甲帶刀,成陣列闖入白馬鎮中,唿唿嘯風,震碎昨夜殘雪。


    無論江湖俠士還是本鎮居民,都麵帶惑色地望著他們。


    而這五十騎也不說話,領頭的大手一揮,其餘人便分成三列繞鎮徘徊,似乎在搜尋著什麽。遇到緊閉的門或是蓋上了的簍子,也不廢話,一刀劈開。


    有位背著大刀的漢子覺得有些不對勁,自持還有些許武功,不至於被教訓得滿地找牙,便走到那頭領麵前,重重一抱拳,肅容問道:“敢問各位來這白馬鎮,所為何事?”


    那領頭的瞥了他兩眼,“與你何幹?”


    背刀漢子愣了一愣,接道:“此地終究是市井之所,何況還有蜀地十願僧守著,無論何人總要講點規矩……”


    他話音未落,便被一陣拔刀聲打斷。


    而後一顆頭顱滾落至淒冷雪地中,赤血浸透。


    他竟是再也說不出話來。


    ————————


    聽見馬蹄聲的時候,老鐵匠暗歎了一聲。


    “終於來了。”


    而後他跳起身子,一把鎖死了店門,又飛快關掉了剛生起不久的爐子,快步走進後院。


    庭院中,小順兒正拖著步子往前廳走來,一見師父進院,一時愣了愣。


    “今天不開門。”老鐵匠麵若寒霜。


    小順兒愣了愣,不知何意。他在師父家裏也住了近二十年,除了過節,還幾乎沒有不開過店的時候。


    老鐵匠一腳踹在別院門板上,“都什麽時候了還在睡著!”


    屋內登時一陣雞飛狗跳。“來了來了!”


    不過幾息時間,房門打開,傻大個子和紅衣小鬼並肩站在門後。


    “來不及準備了,就今天吧。”老鐵匠冷著臉吩咐道。


    二人麵麵相覷,而後齊聲答道:“知道了。”


    沒有疑問,也沒有絲毫不滿的聒噪,二人對這老鐵匠言聽計從。


    小順兒愣了愣,這似乎和他們幾日來吃白食還蹭住處的形象很是不符。


    老鐵匠已轉過了身來,麵向小順兒,抖了抖袖子。


    “今日送你進川,去錦官城,報東方連漠的名號。一路有任何事情,聽這兩位的安排就好,他們會把你一路送到東方連漠麵前。”


    小順兒吃了一驚:“入川做什麽?”


    “找武林盟主。你不是一直想學東西麽?我沒什麽可教你的,也就這門彈青尚可一觀。你若還想學更多東西的話,就去找東方連漠吧。”老鐵匠說著,已大步流星走向了門外。


    遙遙隔門,小順兒已聽到了街道上傳來的叫喊聲。


    “交出那個叫李順的,餘人一概不殺!”


    小順兒呆若木雞。


    “這是怎麽迴事?”他聽見自己的聲音愣愣問著。


    老鐵匠卻一去不停。


    傻大個歎了口氣,紅衣小鬼擠眉弄眼。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小順兒怒問道。


    鐵匠鋪的大門被人轟然砸開,二十餘人吵吵嚷嚷,向屋後殺了過來。


    老鐵匠遙遙一伸手。


    院中三列兵器架已然撤走,但此時卻忽然憑空生出一道淩然意氣,驚破長空,凝集於這位白髯老翁手中,化而為青,盤旋不歇。


    我沒什麽可教你的,也就這門彈青尚可一觀。


    “師父……”小順兒驚唿。


    白髯老翁冷冷一笑:“還不快滾?”


    大個子猛一彎腰,扛起小順兒,紅衣小鬼衣袂一擺,便將院角撞出個大豁口。


    小順兒最後看見的,是一位白頭老者,將手中浩蕩青光,盡數潑向眼前蠻橫兇賊。


    昔年炙熱火爐邊,一柄柄鮮活刀劍淬火再彈青,端的是手上功夫。


    而今我有青氣盛,一嘯人間六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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