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來牌坊邊有人被害的消息時,一行人正在做起行前的最後準備。


    雖說近日來大量江湖俠客湧入,白馬鎮早沒了先前的安靜,偷奸耍滑之事常有出現,卻還從未發生過命案。


    一聽說在鎮外牌坊邊死了兩個人,無論是本地居民,還是外來不久的江湖人士,一時間俱是人心惶惶。一些膽子大的,早在清晨便已結伴離了鎮子,去牌坊處一探究竟。


    消息很快又傳了迴來。死的人是曾杞和馬車夫,正是那天趙無安初來白馬鎮時,欲以飛劍逼殺的二人。


    一頓早飯的時間,流言如鬼魅般飛快傳播。


    這一天清晨,不苦僧沒有宣佛誦經。趙無安從客棧出門時,和他撞了個對著。


    四目相對,不苦僧眼底升起晦暗憎意。


    趙無安無奈道:“不是我動的手。”


    不苦和尚不答話,默默閉了眼,雙掌合十,口中念念有詞。


    趙無安自他身側經過。


    不苦和尚忽然道:“公道自在人心。公子自有手段做得天衣無縫,要瞞過貧僧,卻沒那麽容易。”


    趙無安沒搭理他,暗自哼了一聲,施展輕功,向鎮外趕去。


    幾個起落的時間後,趙無安來到了那座牌坊。屍體已圍了裏三層外三層的人,大多數是男人,婦孺極少。雪地中腳印淩亂。


    趙無安迴頭看了一眼鎮中通向這裏的那條路,其間亦有數道腳印,隻是相比牌坊邊,要整齊了不少。


    昨夜下了一晚的雪,直到近夜半才停。如有人曾在那段時間後走過這段路,除非輕功絕塵,否則勢必留下腳印。


    不過現在牌坊邊已然觀者如堵,趙無安來得晚了,不可能再從這麽多腳印中,分辨出哪條是之前留下的。


    他忽然眯起了眼睛,像是看到了什麽意外的東西。


    人群中有人看見了他,一襲白衣背紅匣的劍客,私語聲立刻傳了開來。趙無安沒奈何,硬著頭皮道:“煩請借個道。”


    帶著狐疑的神色,人們向左右讓開了道路。趙無安走近那座牌坊,看見了躺倒在石柱根部的兩具屍體。


    曾杞和那至死他都不知名姓的馬車夫。甚至連曾杞這個名字,也極有可能是化名。


    趙無安蹲下身,翻看兩人的屍體。在雪地中埋了一晚,屍體早已凍僵發硬,毫無疑問胸口的劍穿洞是致命傷。


    頭頂傳來的私語聲越來越大。


    每一個人都在懷疑他。


    但趙無安畢竟在眾人麵前馭出過飛劍,縱然受疑,也無人膽敢出言。初入白馬鎮那日立下的威風,雖然後來尷尬收場,卻在這裏起到了意想不到的震懾效果。


    趙無安沉默不語。迴想起昨夜醜時聽見的那一聲劍嘯。


    杭州城中他曾與聶星廬有過一戰,昨夜那道劍鳴,他也熟悉得很。趙無安不會聽錯,那正是酌歡的劍嘯聲。


    酌貪泉而覺爽,處涸轍以猶歡。


    聶家笑傲武林的兩柄神劍,望嶽、酌歡,一柄藏於聶君懷袖中,另一柄則為聶星廬所攜。西湖洛神案告破,聶星廬身死之後,酌歡劍也被送北上,歸還於聶家。


    如今聶君懷已死,能再令酌歡劍發出如此鳴嘯的,便隻剩下了一人。


    聶家家主,聶白霜。


    收迴眸中冷意,趙無安站起身子,遲疑了一下,還是問了問身邊的人。


    “白天有人駕著車從這裏進出過嗎?”


    被他問話的男人渾身一抖,不自覺向後倒退了兩步。


    趙無安心中暗歎。這時從人群後麵傳來了聲音:“沒有,我一早就來了,沒看見過車。”


    趙無安點了點頭,而後伸手指向雪地:“那雪地上那兩條嶄新的車轍是怎麽迴事?昨夜下了一夜的雪,所以這車轍,怎麽說也該是今天留下的才對。”


    眾人順著他的指示望去。果然,在通往白馬鎮的那條小道上,有兩條並不顯眼的車轍。


    人群中響起一陣交頭接耳。良久,才有人道:“這我們之前真沒注意。”


    “是誰發現的屍體?”趙無安問。


    “是我。”一個蓄著山羊胡的小個子男人自人群中走了出來,正是第一個迴答趙無安問話的人。


    “你為什麽那麽早出鎮?”趙無安問。


    “出來擺攤啊。”男人指了指身後的包裹,“昨天下了雪,今早上的攤位自然是要搶的,我就來早了點。”


    “你來的時候,屍體就是這樣子嗎?”


    “是啊,蜀中向來民風淳樸,誰能想到鎮口兒能發生這種事……”


    “一路上有沒有發現雪地上有其他明顯的痕跡?”


    “這車轍我是真沒注意。不過如果你說的是腳印的話,那沒有。”男子誠懇地迴答道。


    趙無安沉默了許久。


    而後他一言不發,沿著車轍,原路返迴了白馬鎮。


    不過車轍在進入白馬鎮後,就開始了漫無目的的移動,光是鎮中心的那座擂台就路過了四五次。趙無安一路跟著在鎮子裏打轉,花了足足三炷香時間,才跟到車轍的盡頭。


    麵前是一間坐落在小鎮不起眼處的小院,柴門半掩著,似乎已荒廢了很久,裏麵鴉雀無聲。


    趙無安推開門,看見一輛小車靠牆停著,拉車的馬已不知去了何處,院中雜草荒蕪。


    他倒退了兩步,合上庭院的門,而後迴到了客棧。


    大堂中聚了不少的人,安夫人及胡不喜等人也在角落。人們大多在談論著早上發生的那起命案。一見趙無安進門,討論的聲音卻立刻就低了一大截。


    不用想也知道,趙無安幾乎被他們默認成了兇手。


    他不予理睬,徑自走到角落的那張桌子上,坐了下來,正麵朝著胡不喜。


    安夫人冷靜道:“查到什麽了嗎?”


    “死的人就是我前兩天追殺的那兩個。說來確實是死得其所,不過我也不想殺他們。”趙無安閉著眼睛,給自己斟了一盞茶。


    段桃鯉總覺得他那壺茶要倒得溢出來。


    “至於兇手到底是誰,我有些想法,卻不能確定。這個案子尚有疑點。”


    趙無安睜開眼睛,將手一攤,轉而道:“不過,另一件事,卻有點眉目了。”


    眾人靜靜等待著他的下文。


    趙無安抬起頭,直視著胡不喜,淡淡道:“你有事瞞著我吧,胡不喜。”


    胡不喜笑哈哈打圓場道:“老大你說什麽呢……”


    “我看到那輛馬車了。”


    胡不喜一愣。


    “昨夜下過雪,能在雪地上留下車轍的馬車,必然是在雪停之後進入的白馬鎮。要麽是在清晨,要麽是半夜。車轍很淺,說明無論駕車的還是坐車的人都絕不會太重,而且除了她們二人之外別無所載,甚至拉車的也可能是一匹瘦馬。”


    趙無安語無波瀾。


    “我不繞彎子了。那輛車上坐著的,是諸南盞和喬溪吧?”


    盡管他已壓低了聲音,可胡不喜還是大大吃了一驚,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來,搖搖晃晃得幾乎要向後倒去。


    眾人都疑惑地望著他。


    堂堂江湖一品高手,胡不喜的膽氣也早有名揚,何以竟被兩個名字嚇得坐立不安?


    “你……老大你是怎麽知道的?”


    “我都說了,車轍。”趙無安淡淡道,“還有在清笛鄉那天,你之所以沒能出門來尋我,也是因為諸南盞找上門來了吧?孟乾雷無罪獲釋後,喬溪作為真兇,也早沒了重新逮捕的意義。如果是諸南盞的話,多半會將她帶在身邊照料。而她之所以找上你,大抵是因為喬溪的事?”


    大堂中人聲喧囂,不時有杯盞相碰之聲,角落裏一張桌子上忽然有個男人站起身,在客棧中並不顯眼,也就幾乎無人注意。


    在經過了一段漫長的沉默後,胡不喜長長歎了口氣。


    “喬溪的身子快撐不住了。”


    趙無安很少看見他如此頹廢的模樣。


    他意外道:“病了?”


    “大抵是舊病複發。自那年和她離散之後,她失憶之後,她為殺人而做的鍛煉,對一個女孩子而言都太過痛苦了……何況如今大仇已報,她更是沒有任何活下去的意誌,簡簡單單的傷寒,就能要她的命。”


    趙無安怔了怔。胡不喜抬起頭來,繼續說道:


    “諸南盞帶她來清笛鄉找我的時候,她病得還不算太重,卻無論如何也治不好。我去醫館替她抓了不少藥,也都無濟於事。後來老大你說要入蜀了,我知道再迴來可能就見不著她,才求南盞帶上她,一路跟在我們後麵。”


    趙無安陷入了沉默。


    “昨夜下了大雪,所有能找到的木柴都濕透了,諸南盞生不起火,喬溪幾乎凍得快死了,迫不得已,才駕車入了白馬鎮。”


    胡不喜說著說著,聲音愈發低了下去:“抱歉,老大,因為我的私事瞞了你這麽久……”


    他還沒說完,趙無安就探過身子來,伸長手臂,狠狠砸了下他的腦袋。


    胡不喜被打得發蒙。


    “你是傻子嗎,胡不喜?”趙無安問道,“有姑娘生了病,你把她放在野荒無人煙的地方,跟了我們一路?”


    胡不喜訥訥:“我……”


    “還不趕快找鎮子上最好的醫師!”趙無安叱道,“不管她喬溪究竟幹了什麽,哪怕她罪該萬死,也得先把人救活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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