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安曾想過無數次。


    他究竟該如何麵對代樓暮雲,如何了結這過去十年的一切。


    最初,以為那二十九人,都是代樓桑榆聽聞他離開苗疆,惱羞成怒之下所毒殺的。而畢竟桑榆於他,有救命之恩。


    以怨報恩,不可。故而趙無安才決定從那之後,終生不見代樓桑榆。


    然而那一夜清笛鄉外客棧中,時隔多年重見代樓桑榆,趙無安才知道這一切的幕後黑手,竟是代樓暮雲。


    而後便是直驅千四百裏,自淮西至南疆,而後便是劍嘯登雲樓,一劍抹去十年生死恨意。


    十年恩仇以一劍論,說來的確是江湖兒女豪傑風範,的確是大快人心。


    然而這座江湖終究不單單是刀光劍影,不單單是恩怨情仇。


    正如趙無安身後背負著造葉二皇子、伽藍安煦烈的性命。


    代樓暮雲的身後,亦背負著整個苗疆。


    數萬黎民,無辜蒼生。


    趙無安誓殺代樓暮雲,卻也知不可殺代樓暮雲。


    這便是死結。十年來,死死橫於這一身白衣,與一襲紫袍之間。


    趙無安不知如何決斷,亦不知這一刻真正擺在麵前的時候,他究竟是否能做出真正符合心願的選擇。


    所以當那樣東西飛在半空中的時候,他比任何人都要驚訝。


    車廂裏頭,隔簾看著這一切發生的段桃鯉吃驚地捂住了嘴,竭力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代樓暮雲微斜著身子,麵色發白。額角滲出些許汗珠,眼底卻有笑意。


    他那一身華貴繁複的紫袍,在右臂處齊肩而斷。鮮血汩汩流淌,染紅了半邊身子。


    而右手緊握著的蝴蝶刃,也早就當啷一聲掉在腳邊。


    隨之飛舞在半空中的那截東西,帶著本就華貴的紫色長袖,灑出瀲灩血花,跌落在趙無安腳邊。


    那是一截斷臂。


    趙無安抬起頭,滿目震驚地望向代樓暮雲。後者麵色蒼白,卻看著他這一副震驚的表情,哈哈笑了起來。


    運氣撐開趙無安的六柄飛劍,就已耗去代樓暮雲許多氣力,遑論之後自斷右臂,更是雪上加霜。休要說武夫二品境界體魄驚人,便是許多一品高手,也絕難忍受此等斷臂劇痛。


    然而,像是被趙無安臉上那副意外的表情給逗笑了一般,代樓暮雲俯下身子,哈哈大笑起來。


    笑中帶痛帶淚,代樓暮雲卻覺得十年來,自己從未笑得如此痛快過。


    他笑了半晌,趙無安也隨之怔了半晌。官道上沉寂得針落可聞,隻有代樓暮雲的笑聲不斷在其間迴蕩。


    半裏楓林,颯颯風起,洋洋灑灑的落葉,鋪陳如熊熊烈火。


    盛開的楓火之中,代樓暮雲一襲染血紫袍,望上去愈發刺眼。


    似上仙謫落人間,又似鳳凰涅槃。業火灼身,他卻忍耐著劇痛麵不改色。


    “如何?”


    良久良久,在笑聲終於止住之後,代樓暮雲沉聲問道。


    趙無安一時不知所言。


    “這一隻斷臂、我半身功力,再配上南疆二十年無戰事的承諾。”


    代樓暮雲抬起淡灰的眼睛,認真問道。


    “可否值迴,當年我所欠你的那二十九條性命?”


    趙無安的心頭為之一震。


    可他卻故作波瀾不驚,低聲道:“那二十九條性命……不是你欠我的,是欠她們的。”


    代樓暮雲苦笑道:“若不是你,我或許也不覺得自己欠了誰。”


    趙無安怔了怔,沒有出聲。


    “你還沒迴答我呢。”代樓暮雲像是一時不打算放過這個問題,“這個籌碼,給得如何?”


    一截明晃晃的斷臂。


    苗疆之主的半身功力。


    南疆二十年無戰事的承諾。


    西夏有漸起之勢,造葉蠢蠢欲動,中原兩大巨擘的決戰更是近在咫尺。這一切都是對苗疆而言,再明顯不過的威脅。


    代樓暮雲若要在此時做出二十年無戰事的承諾,則在以後,他背上的擔子必然更沉重上數倍。


    然而他毫不猶豫便揮刀斬斷了自己的右臂,而後再提出自己的承諾。


    這些全部籌碼,他隻是想換得趙無安一個原諒,換得對當年那二十九條無辜性命的一個償還。


    無論來路再有多少艱難險阻,苗疆的王,都已做好了一切的準備。


    獨自一人,扛起整個苗疆,獨自一人,直麵來自各方勢力的威脅與針對。


    獨自一人,承擔過去曾犯下的過錯。獨自一人,去麵對危機四伏的將來。


    明明是峰迴路轉的時候,趙無安卻一點都笑不出來。


    他隻是輕輕點頭:“好。”


    代樓暮雲臉上的表情凝滯了半晌,而後那持刀的手懸在空中,又凝滯了半晌。


    半晌遞半晌之後。


    他扯了扯袖子,掩住空空如也的淌血右臂,揚聲道:“趙無安!從今往後,有我苗王一口酒喝,就絕不會缺你一塊肉吃!”


    趙無安愣了愣。許久不變的表情,終於因為這句話而破了功,無奈地笑起來。


    十三年前,身負重傷的他昏倒在雲州之外,被身為公主的代樓桑榆背迴苗寨,親自照顧、喂食。縱然幾次命懸一線,最後卻仍是掙紮地活了過來。


    他蘇醒的那一天,那時的苗皇代樓勿,派代樓暮雲給他送來了一套嶄新的白衣。


    眼睜睜看著趙無安換上新衣的代樓桑榆,緊緊抓著他的手,脆生生的口氣,認真地說出了那句一模一樣的話。


    “有我代樓桑榆一口酒喝,就絕不會缺你趙無安一塊肉吃。”


    後來趙無安才知道,那是他們苗人內部不成文的規矩。對誰說了這句話,就相當於把誰當做了自家人。


    而那個時候,聽見代樓桑榆這句話的代樓暮雲,隻是不以為意地把頭撇向一邊,隻當自己跑了趟不太愉快的腿。


    十三年後。如火楓林中。


    已自斷一臂的苗疆少主,對著這個固執得近乎偏執的漢人,說出了和自己妹妹當年一樣的話。


    趙無安的苦笑聲逐漸轉化為爽朗的大笑,響徹整片如火楓林。


    代樓暮雲滿麵釋然之色,眸中竟毫無一絲悲涼之意。


    “代樓暮雲。”


    “嗯?”


    “若非這事,其實我想和你稱兄道弟很久了。”趙無安認真道。


    代樓暮雲換上一副慘兮兮的表情,“在苗疆的那三年,也沒覺得你對我有多好,成天想著拐走我妹妹。”


    “那時候誰知道你是個斷袖。”趙無安指著代樓暮雲丟掉了一截的袖子,一本正經。


    “斷袖吃你家大米了?”


    “這倒不至於。隻不過苗疆代樓家的少主是個斷袖,讓人很為你的後人擔心……”趙無安欲言又止。


    “這還有桑榆在呢。”代樓暮雲狠狠道,“我可警告你!既然要娶清笛鄉裏這個小姑娘,就別再打桑榆的主意!”


    “是是是。”趙無安點頭如搗蒜,感慨道,“不過我倒也沒想過,真和你成了兄弟,居然會這麽相處。”


    代樓暮雲反而又笑道:“誰說我把你當兄弟了?”


    反複無常、陰鷙狡詐。其實外人對這位苗疆少主的評價,從來就沒有錯過。


    他狡詐奸猾、詭計多端。他暴虐無道、嗜殺無辜。


    代樓暮雲確然曾是那樣的人。但如今他已作為一個堂堂正正的王,扛起了整座苗疆。麵對曾經的過錯,一刀斷臂,亦沒有絲毫猶豫。


    為人之難,不在知錯能改。難就難在承擔起自己曾經的過錯。


    趙無安收了劍,緊了緊背上的束繩,走到代樓暮雲麵前,替他點住周身幾個大穴止血,而後淡淡道:“再不去找個郎中,你隻怕流血都得流死。”


    代樓暮雲不為所動,俯下身,想伸出右手去拾起掉在腳邊的刀,卻愣了半晌,才尷尬一笑,將蝴蝶刃刁在嘴裏,再用左手,去地上撈起剩下一柄刀。


    “這點兒血還不至於丟了性命。隻是這一隻手臂,用起來還真是不習慣。”咬刀在口,他含糊不清道。


    趙無安二話不說,撕下自己一長條袖子,按在代樓暮雲右肩上,粗糙地打了個結。


    代樓暮雲起先有些掙紮,被趙無安瞪了一眼,隻得老老實實地受了。


    趙無安打完結,見血流的勢頭止住了些,才道:“差不多就迴去吧。我去駕車——”


    “你若是這時候把車駕走了,等那原本駕車的少年醒過來,定是慌亂萬分。”代樓暮雲波瀾不驚道。


    趙無安愣了愣:“那你想怎麽辦?”


    代樓暮雲悠悠走到馬車旁,費力扯過馬頭,拉著韁繩綁到道旁一棵楓樹上,又將多出的一頭,交到了昏睡不醒的徐龍手上。


    做完這些,他清了清嗓子,朗聲道:“差不多就出來吧,還真以為我對自己下的毒沒分寸?剛剛那場表演你也看全了,過癮了沒?”


    趙無安和安南怔了怔,而後便看見那輛馬車的車簾,向外掀起。


    段桃鯉紅著臉,默不作聲地走出車廂,站到趙無安旁邊,故意不去看代樓暮雲。


    代樓暮雲不以為意,低頭自我解嘲地笑了幾聲。


    趙無安衝安南招了招手。後者愣了半晌,才慢慢接近站在路中的三人。


    代樓暮雲認真盯著安南看了半晌。


    “別的都好說,唯獨你,我可還沒放下殺心。”


    安南笑道:“無妨。”


    “哦?”代樓暮雲皺起眉頭,“如此不怕死麽?”


    “並非不怕死。”


    安南認真地搖了搖頭。


    “是因為我知道了,代樓公子,並非濫殺無辜之輩。”


    代樓暮雲怔了半晌。而後,輕輕摸了摸鼻子,苦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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