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已撤了飯食的堂桌,因安興國的歸家,又被夫妻二人不由分說地擺滿了菜。饒是安家長子連聲叫停,也擋不住二人的興致。


    這一次安晴歇在了一邊,卻也沒消停下來,扯著安興國問這問那。安廣茂則親自挽著袖子下廚,摸黑去後院菜畦地裏割了一把韭菜,又一連打了四五個雞蛋,簡單的食材翻著花樣做,硬是拉扯出來四五個菜,擺了滿滿一桌。


    胡不喜和趙無安識趣地退到了邊上,沒有作聲。安興國當然也沒對這兩個人視而不見,得了空閑,便問安晴這二人是何來曆。


    安晴微微紅了臉,湊到安興國耳邊說了幾句。安興國的臉色立時一沉。


    趙無安心道不妙,這個大哥似乎也是不好惹的角色。


    “哎呀,大哥你別這樣,趙居士是好人……”安晴拉住安興國,又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安興國兀自聽著,蹙眉沉思,神色卻緩和了許多。


    趙無安和胡不喜並肩蹲在院裏,抬頭呆呆望著月亮。


    “老大。”胡不喜在嘴裏叼了根稻草,若有所思道:“你要是娶了安娃子,結了婚買了大宅子在什麽地方住下來了,俺怎麽辦?”


    “當年解暉和薑入海怎麽辦,你和我就怎麽辦。”趙無安懶懶道。


    “那老大你也沒解老頭那麽有錢啊,俺要是闖蕩江湖惹了什麽仇家,老大你也沒能耐幫俺擺平呀。”胡不喜苦笑一聲,“俺老胡為什麽闖蕩江湖,還不就是為了護著老大你。你這一走,我還真不知道天地之大,該去何處容身。”


    “去汴梁找諸南盞?”趙無安試探性地問道。


    胡不喜愣了愣,猛然搖起頭來:“那姑娘還是算了!能單手把老胡我放倒的姑娘,這輩子不敢指望!”


    趙無安笑道:“你心裏打的什麽算盤,我還看不清楚。”


    胡不喜訥訥笑了兩聲,摸了摸腦袋。


    這時,屋內走出一道瘦削身影,竟是安興國。


    趙無安和胡不喜都怔了片刻,趙無安率先站起身子。


    安興國看了看他,道:“興國常年在外,上次歸省的時候小妹還不及腰高,如今竟要嫁人了。當兄長的,心中還頗有些歉疚。”


    趙無安寬慰道:“衛國戍邊,大丈夫之所為,無甚可疚。倒是無安要替中原百姓向長兄道一聲謝。”


    安興國含笑道:“這也沒什麽,邊疆兄弟萬餘,我不過其中之一。隻是多年來未顧及家人,甚至對小妹的終身大事也不敢多言。我這當兄長的,卻直到今天才見著自己的妹夫,實在是……”


    他說著說著低下聲去,眸中淚光泛濫。


    趙無安忙道:“兄長有何指教,但提便是。無安絕非奸滑之輩,過錯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嗬嗬嗬,不必不必。”安興國悠悠擺首,轉笑道,“安家這規矩是早就定下來了,兒女嫁娶之事皆從己定,父母長輩絕不插手。我有此言,亦不過是想與你這準妹夫熟絡一番而已。軍伍中人不善言辭,得罪之處還望海涵。”


    “不敢不敢。”趙無安連忙拱手迴禮。


    屋門口,安晴蹦跳著探出了半個身子:“幾個大男人,在說些什麽悄悄話呢?”


    安興國迴眸笑道:“我在勸你這位趙居士,迴去與我們同桌吃飯。”


    安晴怔愣了下,點頭道:“那就快進來唄。趙無安,別再磨蹭啦。”


    一言不合又被拉上了賊船,趙無安沒奈何,隻得跟著安興國邁動步子走向屋內。


    “娘那邊,毋需多慮。”入屋前,安興國悄聲道,“她是十裏八鄉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倒是我那個二弟安南,指不定會從哪個地方跳出來指著你的鼻子。家裏自小屬他最疼安晴。”


    趙無安怔怔不語。


    又迴了桌上,安家人徑自熱鬧如初,早就吃飽了的趙無安捧著半碗飯默默坐在一邊發愣。要說還是胡不喜明智,就算安興國玩了這麽一出也頗有原則地沒有跟進來,一個人在院子裏繼續發呆。


    如今這桌子上一家人久別重逢,無論戍邊軼事還是清笛鄉的傳聞,說起來都能如數家珍談個沒完,外人是想插也插不進去他們的對話。


    清笛鄉素來清靜,安興國離開這許多年也沒發生什麽大變化,無非就是哪家娶了外鄉媳婦兒,哪家又在山腳買了塊地。


    去年發生在亂葬崗上的那起青鬼案倒是不用添油加醋也能說得引人入勝,安廣茂說一會,停下想一會,足足講了半個時辰。


    安廣茂講到段邦才以桃花折扇自盡時,安興國眸中忿忿之情略轉為哀傷。最後聽見夜晚官道上,青鬼銜玉報恩之時,那抹哀傷之色,卻又逐漸化為欣然。


    “趙居士當真是力挽狂瀾,名不虛傳。”他誠懇地誇讚道。


    趙無安這下可不能裝作沒聽見了,連忙躬身謙道:“不過是撞了大運而已。”


    “那青鬼現在如何了?”


    “仍住在古墓中,但時常有人去送食物,今年春節,他還到鄉裏來幫著做了好些力氣活。”安廣茂悅色道。


    趙無安也在這時才知道,原來那青鬼一直到現在都與清笛鄉的百姓有著聯係。想到平日裏足不出墓的奇高怪人竟能行走於光天化日之下,為居民搬運年貨,心頭便又湧起一陣暖意。


    安興國也籲歎道:“離家千裏,才更覺得家鄉惹人懷念。西涼那邊兒,可不可能發生這種事情。”


    一抹關切之色纏上了安夫人的眉頭。她輕聲問道:“這些年邊塞如何了?”


    “不太好。”安興國搖了搖頭。


    “不好?”安晴咬著筷子,瞪大眼睛。


    “造葉沒什麽動靜,但在北吐蕃和南造葉中間,莫名多出了一股遊牧勢力,據說是曾在戈壁被滅了國的夏人。他們精於冶煉,且子民也大多驍勇善戰不輸契丹。每至秋收牧草枯黃之時,便舉兵入境,規模雖不大,但苦於時聚時散,難以圍攻剿滅,分兵遊擊卻又被騷擾得煩不勝煩。”


    趙無安心中一動,搶問道:“可有人打出貪魔殿的旗號?”


    安興國聞言思索了片晌,搖頭道:“的確聽過這個名字,但並非那群夏人所用,貪魔殿似乎隻是個漠北戈壁中土生土長的外教,近日入了大宋而已。”


    趙無安皺起眉頭。


    安興國見趙無安這副模樣,雖不明所以,卻也猜到他說不定正在追查此事,於是道:“不過我也沒什麽證據,說這貪魔殿就與那些夏人毫無關聯。其實,我反倒覺得在大宋內部,有他們的人。”


    “這是何意?”安廣茂愣愣問道。


    “前些年,他們隻在秋後才發動一些小規模的襲擊,目的也都在搶劫糧食布匹,而非殺人。但今年卻在四月就出兵十一次,每每必直撲我軍邊關營塞而去,先以火攻,而後掩殺而入,不似在意糧草補給,反倒致力於屠殺我軍兵士。”


    安興國頓了頓,舉起盞中的半碗酒,一飲而盡。


    “我算是運氣好吧。從北吐蕃康涅定荒城至造葉披霞關,宋軍共造十二座要塞,隻有我所在的那座未遭襲擊。


    “自五月起,邊將就已下令放棄十二塞,全軍後撤三十裏,從前線撤下的兵卒,不論年紀大小,都能得到一次歸家省親的機會。”


    安廣茂怔怔道:“所以你才迴來了。”


    “是。”安興國點點頭,劍眉緊蹙,“所以我雖歸家,但邊境近來……著實不太平。”


    趙無安沒有作聲。


    安家人彼此相顧無言了一陣,安廣茂又另起了話頭,一下子勾起安晴的興致,一家人繼續聊了下去。


    不覺夜漏無聲,屋外已一片寧靜。


    見夜幕已深,趙無安便放下碗筷,道了聲打攪,先行離席。來到院中,望見胡不喜正天為衾地為榻,睡得香沉。他不忍打擾,默默踱步出門外。


    巷中漆黑,除了遠處荷塘中隱約有幾聲蛙鳴外,天地寂然。


    趙無安側身拉上了門,站在巷中,沉默了一會。


    而後,他開口道:“後院那道風起的時候,臘梅足足歪了一頭,我頭頂的樹梢卻幾乎沒動。你騙騙別人也就算了,這麽有自信,在我麵前賣弄?”


    空氣沉靜了一會,而後,竟從街角探出半道人影。


    趙無安瞥了瞥那道影子,波瀾不驚,“若是安家兩口子知道三個兒女今天都迴來了,指不定要高興得整晚睡不著覺。”


    “我也是這麽想,所以想著讓他們睡個好覺,我就先不打擾了。”


    趙無安嗤了一聲,“汴梁城那夜之後,你去哪了?”


    “給晴兒留了封書信就撤了。聞川瑜都沒心思再作怪,我留在那還能有什麽用?”


    趙無安沉默了一會,神色肅重。


    “我還得問你最後一個問題。”


    他頓了頓。


    “貪魔殿究竟想幹什麽?在汴梁,你們分明已經輸得一敗塗地,卻仍舊不想收手。”


    街角的人影沉默了半晌。


    “我們尚未全滅。隻要殿主還在,就算我不是祝王了,貪魔殿也還沒有輸。”


    趙無安皺眉道:“安南,這不是條好走的路。”


    “我當然清楚它有多難走。”牆角的人影幽幽道,“但我並不在乎。走上這條路,我也絕非為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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