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清笛鄉,天朗氣清。滿山楓葉由綠轉紅,迎麵吹來的風中滿是稻穀的香氣。


    未時,自衙門歸了家的安廣茂,一如既往去集市上買了些菜蔬,算算日子,又迴轉到西頭,問賣魚的孫大婆買了兩條活蹦亂跳的鮮活鯉魚。


    左手提著時令的蔬菜,右手拎著兩條捆在一起的鯉魚,安廣茂走迴家中,伸手敲了敲門。


    他徑自站在門口,等了半天,也不見人應。街角有剛散學的孩童相嬉鬧著跑過。


    安廣茂怔愣了半天,才想起什麽似的,苦笑著騰出一隻手來,伸到腰間,解下鑰匙。


    鎖是隔門掛著的,要想從外頭開鎖,還得先把門給推個半開,再將鑰匙送進去。安廣茂單手又是推門又是拉鎖,忙得滿頭大汗,好不容易才打開了門。


    一道秋風刮過空寂庭院,院中的枇杷樹又掉下幾片零落枯葉。


    安廣茂反手掛上門閂,暗歎了一口氣,揚聲道:“我迴來了。”


    屋中很是安靜,休說迴應,便是一點兒人聲也聽不到。


    安廣茂心頭忽然升起一絲異樣之情,他將買來的菜蔬隨手丟在桌上,大步闖進門裏,又一把掀開簾子走入裏間。


    香簾半掩,床榻之上那縮在布衾中的美人正沉沉睡著,氣息悠長而均勻,蛾眉微蹙,似是夢見了什麽令人不太快活的東西。


    眼見夫人安好,安廣茂這才猛鬆了一口氣。


    他悄悄走到床前,伸出手觸了觸夫人白皙的額頭。有些滾燙,應是下午貪看了話本,喝完藥之後沒好好按時睡覺,此時又發起了低燒。


    這種小錯,就等她這場遲來的午覺醒了之後,再在飯桌上提兩句吧。要是說得多了,指不定等她哪天稍微轉好一些,就又要提著草鞋追著自己滿院子跑。想想還真是丟人。


    安廣茂失笑一聲,躡手躡腳出了門,迴到院中,打算先把菜給洗了,剩下的等夫人醒了之後再說。


    然而等他迴到院子裏的時候,卻愣住了。


    之前還放著菜蔬和兩條鮮活鯉魚的石桌此時空空如也,而他分明記得掛好了門閂的院門卻向內大開著,依稀還能聽見對家的兩名小兒子在院中大聲背書。


    鄉中先生今天教的是《論語》,兩個虎頭虎腦的孩子一口一個子曰,遙遙傳到了這片庭院。


    安廣茂摸了摸腦袋,不明所以。他在這清笛鄉也當了好幾十年的捕快,不提別的罪狀,可還沒聽說有誰入門行盜,隻為了偷走一頓晚飯的。


    “子曰”聲中,他隱約聽見後廚傳來一陣水流窸窣聲。安廣茂怔了怔,下意識手按腰間樸刀,亦步亦趨摸向後院。


    穿過狹小的牆邊小路,安廣茂踏入後院時,再一次怔住了。


    庭院深深,他前年種在牆角的一株小臘梅還未謝葉,此時正含羞地低著頭,接受一位江湖上揚名已久的糙漢的審視。


    而另外一邊,白衣翩然的居士正艱難地處理著幾棵不太聽話的芹菜,身邊放著隻木瓢,三分之一的水都灑在了地上。


    與那兩位形成鮮明對比的,當然是在案板上大刀闊斧,一人對付著兩隻鯉魚的紅衣少女。雖然外表看上去屬她最為人畜無害,但拔刀剁起食物來,那倒還是當仁不讓。


    案板上魚鱗翻飛,平日裏自詡從不主動殺生的白衣居士看得心驚膽戰,捧著他手上那幾棵珍奇芹菜退出去了好幾步。


    “嘖嘖嘖,瞧瞧看如今這江湖的一品高手。你們兩個武功高是高,要論這廚藝,還不得甘拜我的下風。”紅衣少女得意地晃晃腦袋,運刀如飛。


    生得微胖的粗糙漢子盯了她的雙手半天,突兀道:“這刀法,我也會。”


    “你會你來啊!”安晴打蛇隨棍上。


    “胡不喜你還是省省吧。”白衣居士皺著眉頭長歎一聲,“不如來幫我研究下這玩意該怎麽洗才算幹淨?你以前不是常幫廖娘洗菜的嗎?”


    “漠北哪有這玩意!”胡不喜挑著眉頭,看那芹菜的眼神仿佛在看西域傳來的霹靂彈。


    “你不是說在杭州住了十年嗎?”趙無安氣不打一處來。


    “哎在杭州俺好歹是個城裏捕快頭頭,洗菜做飯這事輪得到自己來?”胡不喜不屑一顧。


    趙無安嗤之以鼻。


    胡不喜迴以一個醜到驚人的鬼臉,把安晴給嚇得笑出聲來。


    三人有說有笑,像是完全沒注意到身後偷偷摸過來的安廣茂。他默默倚著牆角,聽了一會,已顯老態的臉上浮現出些許笑意。


    若不是這些年輕人,今天的後院,想來也如往常一般寂寞。


    安廣茂沒出聲,靜靜撐著牆轉過身去,想去喊醒那貪睡的夫人。


    安晴卻在那時福至心靈般地轉過了臉來,一望見牆角的人,便從眼底浮現出快活之情,甜甜喊道:“爹!”


    安廣茂的身子驟然一頓。


    趙無安和胡不喜也停下嘰嘰喳喳的吵鬧,轉過身去。


    安廣茂怔怔迴頭。


    安晴在原地呆站了一會,本想衝上前去給多日不見的父親一個擁抱,但想到自己滿身的魚鱗,隻得作罷,調皮地吐舌一笑。


    趙無安悠悠抬手躬身:“無安見過安提轄。”


    正準備跟上他話頭的胡不喜,聽見趙無安這話之後嘖了一聲:“這都什麽時候了,怎麽還提轄提轄地叫,多見外啊。”


    趙無安動都沒動一下,鵲踏枝兀自出匣,劍背在胡不喜頭上狠狠一拍。


    “俺胡不喜見過安提轄!”


    低頭抱拳的胡不喜,看上去果然比平時要順眼了很多。


    安廣茂抬手抹去眼角淚痕,笑道:“嗬嗬,不必拘禮,不必。迴來就好。”


    “爹,看你這話說的,安晴還能不迴來了不成?”安晴笑問道。


    “迴來了,迴來了,迴來就好啊。”安廣茂嗬嗬笑道,“這樣,我去把你娘喊起來,叫她好好見一見我這準女婿。”


    聽見女婿二字,安晴俏臉一紅,趙無安麵上也浮現出羞赧之色。


    唯獨胡不喜哈哈大笑:“老大你看看!我說什麽來著?你剛剛那聲提轄叫錯啦!”


    停在他頭頂的鵲踏枝,又往下狠狠一拍。


    ————————


    三人雖然迴來的突然,但安廣茂說到底是個老好人,也沒計較他們徑自拆開了門閂破門而入這件事情。


    雖然他心裏多少有點兒數,這門得有一大半可能是安晴等不及應門自作主張破開的。說破了大家都難堪,倒不如默契沉默,反正女兒迴來是件大喜事情,小小的門閂安廣茂還真不樂意去管。


    盡管如此,安晴還是阻止了安廣茂把安夫人叫醒的念頭,說正好趁娘不在的這個機會,讓她來當一次掌勺,好歹也能讓娘親鬆一鬆口風。


    畢竟上一次背著洛神賦連夜離開清笛鄉,天知道娘親生了多大的氣。


    她倒是受不著,隻是苦了寸步不能離的安廣茂。


    一盤紅燒鯉魚端上桌的時候,見安晴眼底有深厚愧意,安廣茂和藹笑著搖了搖頭。


    “無妨,你娘她呀年紀也大了,生起氣來不如當年,沒幾天就消了。”


    安晴眼底愧意卻反而更甚,一下子紅了眼眶,撲進他懷裏。


    安廣茂苦笑著撫了撫她的背。


    “不是都說人老變嘮叨嗎?你娘剛剛好反過來。年輕的時候她是十裏八鄉吵鬧惹事的頭一個,早就把現在該嘮叨的話全給說盡了。你放心著吧,爹沒受氣。”


    “謝謝爹。”安晴的聲音仿佛悶在鼓裏。


    “不用謝,不用謝。”安廣茂嗬嗬笑著說道。


    畢竟這一次要做的飯菜得是五人份,饒是有趙無安和胡不喜幫忙,趁著天黑前又去了一趟集市,等安晴把熱騰騰的飯菜盡數端上桌時,也早就入了夜。


    平日嬉皮笑臉的胡不喜做起事來也頗為上心,眼見其他幾人忙不過來,主動從抽屜裏摸出幾隻蠟燭點了上來。


    屋外夕陽已沉入山中,夜幕深沉,屋內燭火明亮,映照著滿桌佳肴,活色生香。


    “老安,我不是說了別點蠟燭嗎?平日裏省著點,等晴兒迴來了才好……”一位風韻猶存的婦人,打著哈欠從裏間走了出來。


    剛俯身點完蠟燭的胡不喜抬起頭來,與她四目相對,一時愣了愣。


    衣衫不整婦人登時臉色一變,向後退了半步,強自鎮定道:“你……你是誰?”


    胡不喜自知這副長相就是一張當賊的臉,隻能苦笑著退到一邊去,把地方騰給和他比起來一表人才的趙無安。


    趙無安對那婦人拱了拱手:“夫人好。”


    “誰是你夫人?你們兩人趁夜闖入他人家裏……”


    那婦人說到一半,才終於看見了站在門口的安晴和安廣茂,話語一時戛然而止。


    安廣茂撓了撓頭,寬寬的臉上堆起笑來,揚手道:“這是趙居士,你見過的,這是他的朋友,叫胡不喜。”


    而後,他伸手攬在安晴的肩上,往前輕推了推。


    “可不是我不想省燭火錢,是晴兒迴來了呀。”他和藹道。


    安晴脆生生道:“娘。”


    婦人怔了怔,一縷鬢發垂至眸前,一時竟也忘了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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