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


    城門下人煙漸趨稀疏,趕著閉門前入城的人卻也在其下排出了一支小小的隊伍。在金吾衛的快速檢查下有序入城。


    趙無安與安晴亦井然有序地排在人群之中。心血來潮去了趟城郊,二人倒是玩得盡興,直到日薄西山才想起來還沒有就聞川瑜之事好好招唿一聲。


    “找不到我,又找不到聞川瑜,胡不喜現在指不定快急瘋了。”


    等候入城的時間裏,趙無安打趣道。


    安晴聞言笑道:“讓他等那麽久,確實不太好啦。進城之後就好好說個明白吧。”


    “那是自然。”趙無安點頭應允,


    按序很快便到了二人接受檢查入城。守城的金吾衛一看見趙無安背後紅匣,飛快換上了一副崇敬之情,說話都變得結巴起來。


    趙無安與安晴對視一眼,無奈苦笑。


    總算是走完了流程,卡著時間點進了城,卻一眼就看見諸南盞倚著牆靠在路邊,似乎等得很不耐煩的樣子。


    “你們可算迴來了啊。”諸南盞長長歎了口氣。


    覺得讓對方等了許久,趙無安難免心中有些過意不去:“諸小姐……”


    “無妨,我絕無不滿之意,相反還要道聲謝。”諸南盞說話仍是那般幹脆利落,“話說迴來,看你們二人如此悠閑的模樣,火藥的事,已經解決了?”


    趙無安思忖了一會,毅然點了點頭。


    “……”諸南盞微微一笑,“解決了就好。雖然不知你是怎麽做到的,不過看起來比那死胖子要可靠一點兒。”


    “嗯?可靠?你認真的麽?”趙無安一時沒反應過來。


    “胡不喜那家夥,看著什麽都明白,其實心底可別扭死了,我看得清清楚楚。”諸南盞恨鐵不成鋼似的歎了兩聲,“光是一個喬溪,就讓他不知糾結了多久呢。”


    安晴和趙無安對視一眼,眼中浮現驚異之色。


    然而諸南盞已經開始邁步前進,二人連忙心懷鬼胎地跟在後頭。


    “胡不喜和……喬溪之事,你怎麽知道的這麽清楚?”


    “那件案子吧,畢竟我也是經手過的啊。”諸南盞淡淡道,“說起來,此事你們也不必怪皇帝,是我觀氣之時,發覺姑蘇孟家有紫氣連橫絕縱,必有反意,才幹脆先下手為強,抓了孟乾雷,放走了喬溪。至於來龍去脈,我當然也略知一二。”


    趙無安聞言愣了愣,無奈道:“竟然是你啊……”


    “我可不覺得自己做錯了。雖然韓家和貪魔殿這事兒,我的確沒看出來,但至少姑蘇孟家讓我給掐在了苗頭裏。”諸南盞說著說著歎了一口氣,“不過,硬要說起來,我其實也沒什麽道理……”


    畢竟觀氣之事玄之又玄,錯判誤判都在情理之中。至少到孟乾雷入獄前,他都尚是無辜之身。提到此事,諸南盞也難免有些懊悔之意。


    “人皆有過,觀氣又並非萬無一失之事,此事並非全怪罪於你,不過所謂先下手為強……我覺得頗沒道理了些。”趙無安道。


    “我都說了我後悔啦,所以以後大概也不會再做這觀氣師的活計了吧。”諸南盞絮絮叨叨道,“話說迴來,其實火藥這事,陛下還真沒放在心上。要不是胡不喜在我耳邊千叮嚀萬囑咐,我也不會特地跑過來找你。”


    趙無安眨了眨眼睛,莫名其妙。


    “你想想看,紫宸殿戒備森嚴,光是皇城就已連隻蒼蠅都飛不進去,陛下怎麽可能相信紫宸殿會轟地一聲,炸為飛灰?”諸南盞道,“半日裏,工部也特地抽調了部分城磚前去檢查,都未發現明顯的火藥成分,陛下那時多半就已篤定這是謠言。隻不過因為提出這事的是你,才不好意思就此拍板而已。”


    趙無安無奈道:“話雖如此,但聞川瑜此人,的確不可以常理揣度……”


    “可不管怎麽看,都不可能存在炸飛一座城池的火藥吧?”諸南盞問道。


    趙無安躊躇起來:“這可真不一定。雖說多虧安晴,現在我也覺得這座汴梁不至於在今天夜裏被炸飛了……”


    安晴噗嗤笑道:“就不用再去想這些事啦!聞川瑜,我覺得其實還是個好孩子來的?”


    “不管真相如何,大家最後能達成共識就好。”諸南盞點頭道,“話說迴來,趙無安,我來找你,也是為了一件我們能達成共識的事。”


    趙無安怔愣了下:“啊?你來找我,難道不是因為聞川瑜在汴梁放火藥的事……”


    “都說了陛下根本沒把那個放心上啦!你難道以為我會在意這種事情麽?”諸南盞長長籲了口氣,“是另一件!”


    她話音剛落,街道那頭,就傳來了一個趙無安和安晴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聲音。


    “老大——”


    抬眼望去,胡不喜滿臉喜色,挺著個肥大的肚子向三人興衝衝跑了過來,活像一頭求偶的犀牛,每一步都地動山搖。


    諸南盞別過頭去。


    胡不喜衝到三人麵前,急匆匆刹了車,完全沒注意到諸南盞的臉色,興奮道:


    “南盞,此事多謝你了!我胡不喜一人獨闖江湖,也沒什麽可以留給你的東西,要是不嫌棄,以後我就攢錢在大相國寺旁邊買座宅子!”


    諸南盞明明什麽也沒喝,卻一下子猛地咳嗽了起來。


    趙無安張大了嘴望著胡不喜,安晴的眼睛噌地一下亮了起來,重複道:“南盞?”


    “你個死胖子能不能說話注意點分寸……”


    堂堂大宋第一觀氣師,差點被氣得背過氣去,咬牙切齒,像是下一秒就要再對胡不喜來一記拈花掌。


    胡不喜愣了愣,眼神僵僵移向安晴,滿臉求助之色。


    安晴看熱鬧不嫌事大:“她可能喜歡你喊她盞盞。”


    胡不喜笑逐顏開:“盞……”


    “盞你個頭!”


    當世一品高手、刀道魁首的胡不喜,又一次被手無寸鐵的小姑娘一掌撂翻在地。


    ————————


    太安門後的朝天道上,四人並肩而行。


    暮日沉入西山,夜空星子高懸。身著紫裳的太監持燈在前開路。


    趙無安撐著下巴,不甘罷休似的,“難道從頭到尾,真的隻有我一個人在認真對付聞川瑜那個把城池炸飛的計劃嗎?”


    他斜眼去看胡不喜,後者連忙擺手道:“老大你可別誤會啊,我是怎麽都無所謂,跟著老大走的。今天下午我是一晃眼就不見老大你去了哪,才晚到一步沒能跟上……”


    “我舉報!胡不喜眼神不對,肯定有隱情!”安晴飛快舉起了手。


    胡不喜聞言一怔,痛心疾首地歎氣道:“哎呀,安娃子現在怎麽是越來越不饒人了,倒是跟老大越來越像……”


    趙無安也懶得揭穿胡不喜趁機去和諸南盞交流感情這檔子事,隻是沒來由地開始懷疑自己多年來的認知。


    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聞川瑜變得沒那麽想殺他了?清笛鄉中的殺意,可仍是一清二楚。


    不過若以事實而論,多年來,聞川瑜的確錯過了許多殺害他的良機,僅以動機來解釋,也不能完全說得通。


    或許,這南闖北蕩的二十年裏,聞川瑜的內心也受著和他一樣的煎熬吧。一樣躊躇不安,一樣進退兩難。


    趙無安悄悄歎了口氣。


    “別歎氣啦。”安晴踮起腳尖,拍了拍他的頭。


    “至少,多虧了諸姐姐,我們能實現你多年來的夙願,對不對?”


    “那個,因為我的姓實在還是有點……安晴你願意的話,喊我南盞就可以了。”諸南盞柔柔笑道。


    安晴連忙應聲道:“南盞姐!”


    胡不喜圖謀不軌:“南……”


    “你不許這麽叫。”諸南盞嘴快將之打斷。


    他們三人一唱一和,再夾著中間受氣的胡不喜,活生生一出戲。


    趙無安默默走著,嘴角忍不住漾起笑意。


    大相國寺中,諸南盞寧可自己作為人質,也要從韓闊手中換來的春意扣,此時正被趙無安緊緊捏在手裏。


    這枚春意扣,的確另有隱情,這也是諸南盞寧可冒性命之險也要將之奪下來的原因。


    先帝駕崩,曾有一封密旨,降到過幾人手中。歐陽澤來、範忠業和諸南盞都知道這件事情。


    這枚春意扣,的確曾是先帝用以襲殺伽藍安煦烈的信物。多年以後,這位皇帝駕崩之前,顧盼此生功過,竟然心生歉疚之情。


    一生為國而經略,卻手染太多罪惡,連年無眠。臨死之前,他將這枚曾殺死了造葉國二皇子的春意扣,親手交到了大相國寺住持的手中。


    當著大宋宰相和觀氣師的麵,他下達了此生最特殊的一條諭令。


    若有人能甘願踏過這一路上萬千阻礙,不惜與宋庭為敵,也要為那些曾因他而死的人討一個公道的話。


    那麽就把這枚春意扣交給他。


    手持春意扣之人,無論其是何身份、有何目的,握之以進宮麵聖,可在天子治下,許諾他一個願望。


    趙無安緊緊捏著手裏的春意扣,手心滿是汗水。


    安晴輕輕把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掌心傳來些微涼意,像是盛夏烈日下,一碗甘甜的山泉水。


    趙無安怔怔抬起頭,正對上安晴新月般的眉,月下雙瞳如玉。


    一路走來,此身已遍嚐苦楚,荊棘滿身。


    “放心吧,趙無安。”安晴的聲音如春風呢喃。


    “你的願望,一定會達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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