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門邊,少年皇帝聲沉如水,禁衛們也一時安靜了下來。


    而戰陣之中,拓跋努的聲音卻已近狂躁。


    “趙無安!趙無安!好一個趙無安!”


    身為貪魔殿的金剛王,他想要的不過是殺個痛快淋漓罷了,趙無安卻像是純粹為了惡心他而來的。


    重杵聲勢雖浩大,但若對方一味退避而不接招,顯然還是顯得過於笨重。故而在趙無安持劍退卻的這一陣時間裏,雖然拓跋努不停以氣機相逼,卻始終沾不到趙無安的一絲衣角。


    氣機的確能不依托外物而自由延伸,但趙無安與他都是一品高手,彼此氣機相持,趙無安甚至還可能略高一層,依舊造成不了任何傷害。


    窮追而無果,拓跋努幾乎惱怒得要發瘋,這與他期待的對決根本就相去甚遠。


    既然對方無心為戰,那他隻能親自來結束這令人不快的戰鬥了。


    拓跋努放棄了追擊,但周身的氣勢,卻反倒在那時又升騰上一個新的高度。


    趙無安的退卻也隨之止住,仍是那一手持洛神賦,一手拖住洛神劍匣的姿態。一襲白衣雖浸染血汙,但似乎因為嚴道活那抹氣機加持的緣故,依舊不改飄揚。


    “你就死在這裏吧,死在你晉入一品境的第一天……”


    拓跋努的聲音低沉嘶啞,像是含著粘稠的絲。


    他單手舉起攻城木般的鐵柱,冷冷笑道:“至少你已至此境,也不算是白走了武夫之路。”


    趙無安始終不答一語,凝氣定神。


    縈繞於街頭的氣勁,開始向著拓跋努處凝結。風仿佛在震動,空氣中也出現了層層疊疊的裂痕,四處蔓延,如密集的蛛網,將趙無安和拓跋努包圍在其中。


    趙無安咽了咽唾沫。


    這或許是他一生中最緊張的時刻。


    拓跋努顯然打算用一招他無論如何也避不開的招式來結束這場滑稽的貓鼠遊戲,而現在的他,是絕對不可能接得下來的。


    生死一線而已。


    拓跋努一手持杵,迎麵狂奔而來,步步雷震。


    四周空寂之中氣機裂痕盡數聚湧至鐵杵頂峰,恍惚間竟形成一片浩瀚汪洋,其間波濤洶湧,異獸出沒於海峰之間。


    這便是一品高手拓跋努的“靈”。


    “鯤天!”


    隨著拓跋努口中吐出磅礴兩字,一頭猙獰巨鯤躍出海麵,裹挾著萬噸海水向趙無安當頭澆灌下來。


    眼前所見自然是氣勁凝聚而成的幻境,但在幻境之後,拓跋努卻已然將手中重杵單手拋出,如隕星般向著趙無安唿嘯而去。


    氣機幾乎已將趙無安鎖定其間,而如海般磅礴的氣勁亦已讓他避無可避。


    麵對如此震人心神的招式,趙無安口中淡淡吐出兩字:“生塵。”


    洛神賦如蒙敕令,灰暗劍身驟然一亮,一下子便將裹繞其上的那道清冷氣勁彈至半空,沒了蹤影。


    而隨著這道氣勁的消散,趙無安周身氣勢也頃刻間落下一個層次,一襲白衣倦倦地搭在身上。


    他瞳中映出那隻撲麵而來的巨鯤。


    “無安多謝前輩相助。”


    空中似乎傳來一聲女子的輕笑,半是不屑,半是欣慰。


    雖自離開昆侖後,近十五年未曾見過那位前輩,但趙無安仍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勵。即便麵前是無法戰勝的敵人,也一定會有可勝之機。


    緊緊按在洛神劍匣上的手,收迴到胸前。趙無安兩手合握,攥緊了手中的洛神賦。


    “采桑子、白頭翁、菩薩蠻、鵲踏枝、虞美人、蘇幕遮。”


    “酒梟、清歌、破軍、風袖、東流、斷情。”


    溢滿大道的飛沙氣塵中,六劍順次出匣,升起一道道清亮劍光。


    趙無安滿頭墨發隨風飄揚,緊握洛神賦,身後六劍劍意頃刻解放。


    一如五十五年前的殘陽城外。


    一人,敵一國。


    氣機狂湧,兩股鋒銳氣勁彼此對衝,一時竟不分上下。


    鋪天蓋地的氣勁風暴中,拓跋努忽然間瞪大了眼睛:“怎麽可能!?不,你……你怎麽可能?!”


    ————————


    城內陰雲已被趙無安一道衝天劍氣驅散,城頭這邊卻仍下著淅瀝的雨。


    細密雨幕中,黑衣刀客揮舞著以紗布纏繞在手上的刀,麵無表情地劈倒麵前最後一個貪魔殿教眾。


    整座城頭一時寂然,四處橫屍,唯有他尚且站著。


    他大口大口喘著氣,轉過頭,望著半裏之外,那座繁華的皇門,苦笑一聲。


    “你還真是敢玩啊。隻怕連諸南盞和歐陽澤來,在那一刻都被你騙了過去。”


    韓裁歌頓了半晌,而後從城頭一躍而下,任憑身體在風中舒展。


    片刻之後,一襲黑袍穩穩落地,他左手握刀,向前猛然衝鋒。


    ————————


    太安門後。


    趙無安喚起七劍盡數出匣的時候,其他人尚未反應過來,蘇青荷卻一下子瞪大了眼睛。


    他終於知道那股違和感從何而來了。


    “可是……可這根本不可能啊?”他瞳中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注意到他表情異常的皇帝提問道:“怎麽了?”


    “我之前說,入一品時定能引發天地異象,趙無安的確一劍驅散了漫天陰雲,可在這之後卻沒什麽表現……我原以為是他還藏著一手。”


    皇帝低頭思忖了一會,“原以為?”


    “他……現在的他和之前不一樣了!”蘇青荷震驚至極,渾身顫抖起來,“哪有什麽底牌!他根本就沒有入一品境啊!”


    “什麽?!”


    不僅是皇帝,所有聽見這句話的禁衛軍們,臉上也都露出了徹底愕然的神情。


    風暴的正中心,氣流如旋渦般升騰而起,將洛神七劍和拓跋努喚出的巨鯤卷在一處,不分彼此。


    在暴風之中幾乎立足不穩的拓跋努滿麵驚詫,癲狂道:“這怎麽可能!你這一身氣勁,分明隻有二品啊!你的一品境界……根本就是假的!”


    “的確是偽造的。”趙無安點了點頭,“有位前輩在太安門前留下了一分一品氣勁,我不過是借那一份氣勁,才偽造自己有了一品境界而已。”


    “你拿二品境界和我打了這麽久!?”拓跋努簡直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我跟自己打了個賭。”趙無安淡淡道,“你向來狂傲濫殺,要當你的對手,至少也得有一品境。我便隻得裝出一品的樣子,賭你不用最強的一招,就殺不了我。”


    “你才是狂妄!你接不下我的鯤天!”拓跋努冷笑道,“就連一品高手都接不下的招式,你怎麽可能活得下去!”


    “不過一個賭而已。隻要你用出來,我便是賭贏了。接不接得住,那是後話。”


    趙無安眼神無波,身後六劍盤旋而起,劍意彼此交相流轉。


    “至於賭注,才是更重要的問題。”


    拓跋努猛然一愣:“你給你自己下了什麽賭注?”


    趙無安不說話,拓跋努卻隱隱察覺到了什麽。


    天地氣機互通流轉。


    正如韓祝酒能在太子出生之夜盜取趙家紫氣一般,天下氣機同源而生,本就能夠毫無阻礙地交互流通。一方若出手去盜,總能有成功的可能。


    趙無安還記得誤入歸寂陣的那個夜裏,韓祝酒手持提燈,卻能分一團冷火凝於掌心。


    那種感覺雖然說來玄妙,但身處這氣機洶湧凝聚的暴風眼,倒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其流轉軌跡。伸手去取,似乎也並非難事。


    拓跋努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道:“你想盜取我的氣機,成就自己的一品境界?”


    “我天資愚鈍,隻好挑捷徑走了。”趙無安手握洛神賦向前踏去。


    一股異樣的情感從拓跋努心中升起,猶如百爪撓心般痛苦的折磨,幾乎讓他說不出話來,腳步也不自覺地開始後撤。


    這是種久違的感覺。


    他在恐懼。


    自己剛剛竭盡全力使出了最強的一招,曾有許多久經曆練的一品高手,也倒在這招之下,本該是勝券在握。


    可若對方奪去了他的氣機,再將他擊敗……


    那幾乎就是否定了他的一切。


    “不,不,不!”拓跋努癲狂起來,抽過身邊一名教眾手中的刀,狂吼著向趙無安衝了過去。


    “我絕不會讓你奪走我的東西,受死吧!!!”


    風暴越升越高,幾乎席卷走了周圍的一切。拓跋努喚出的巨鯤也隨著洛神六劍而飛向天空,幾乎消失得不見蹤影。


    而在隱約平息下來的青石街上,拓跋努持著一把木柄的樸刀,衝向了趙無安。


    貪魔殿中一唿百應的金剛王,如今竟隻能用樸刀來捍衛自己的氣機。


    天空中霎然劈過一道驚雷,而後劍氣狂嘯如潮。


    那抹劍氣,來自天上。


    宛如銀河倒掛,又如仙人持劍而下。山唿海嘯般的三千劍氣自極天之盡頭衝來,吟嘯若長龍。


    那些劍,跨過崇山峻嶺,跨過荒漠戈壁,跨過大宋和造葉的版圖,降臨至汴梁城太安門上,恭賀這天地間第十八位一品高手的誕生。


    這一年,趙無安二十九歲。


    距劍神洛劍七之死,已過去二萬零七十三個日夜。


    所幸,這座江湖仍未失去神劍。


    氣機消散。群響畢絕。天地一時空寂。


    青石長街盡頭,不可一世的拓跋努,緩緩垂下了握刀的手。


    而趙無安,手提洛神賦,抬手一劍而去。


    自古勝負,抬手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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