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又覺得,什麽才算是君道?”


    這確確實實是一個小皇帝疑惑至今的問題。


    四書五經中所講那些仁義道德,為人君主,講求仁義禮智信,其中又以仁為首。


    但少小時,每每父皇下朝迴宮,總會愁眉不展。所思所慮,似乎並非“仁”之事。他所麵對的並非古之聖賢所說的聖仁之世,他需要考慮的是整個天下。


    今年的歲貢籌集全了嗎,北方的契丹何時又會南下,南疆的諸部族是否會有不滿,和造葉的關係該如何處理……終日想著這些。


    等到父上駕崩,自己披上了那襲黃袍,坐上了一直以來向往著的金龍寶座,一切卻又不一樣了。


    何為君道,何為君道?


    “仁義,霸業,還是別的什麽?”皇帝一本正經地問趙無安,“你所認為的君道是什麽?你背後的那個人,伽藍安煦烈,他所認為的君道,又是什麽?”


    今年開春,他收到密報,代樓暮雲將與伽藍安煦烈聯手,在苗疆發起叛亂。


    身為皇帝自是不可坐視不理,他卻做了個令不少權臣都震驚不已的舉動——微服赴苗,親自處置叛逆。


    代樓暮雲失蹤,無跡可尋,他便退而求其次,派人在溪邊刺殺了“伽藍安煦烈”,這才迴到汴梁。


    而眼前的白衣居士,顯然靠著某種驚人的意誌,從他的刺殺之中活了下來。


    不過,隨著心腹死士容行沙的死,如今他也知道了,此人並非那個坊間傳說中陰鷙狡詐的造葉二皇子,隻是頂著他的名字在世間苟延殘喘的亡魂。


    這樣一個人,卻忍受著百蟲噬身的痛苦,艱難行至帝王的禦駕前,詢問他,何為君道。


    “你覺得朕,沒能治理好這個天下嗎?”


    “不……不是這樣……”


    趙無安艱難地說著,額尖的汗水一串一串滾落。


    “所謂君王……至少,要做到取信於民……”


    盡管竭盡全力,他的聲音依然沙啞低沉,幾不可聞。


    伽藍安煦烈的確是死得大義,瓦蘭王的確是死得冤枉。


    可這都不重要。帝王心術不足為外人道,趙無安也絕非要去否定這些東西。


    伽藍安煦烈曾言要讓天下無安,可最終卻還是為天下黎民蒼生而死。


    他說出天下無安四個字的時候,是為了守護造葉的百姓。而當他在關外凜然赴死時,卻是為了兩朝眾生。


    “立身之本、君道之始……”


    趙無安一字一句。


    “難道,不該是‘誠’字嗎?”


    皇帝怔住了。


    “你說什麽?”


    “不論蒼生、將相、敵友,均以誠而待,這才是君王之道。”趙無安艱難地說著,汗水涔涔而落。


    “以誠待人,更是以誠待己。分明普天之下已再無能高過自己之人,為何仍要活得惴惴不安、瞻前顧後?”趙無安緩緩問道。


    這一問無人可答。


    少年皇帝緊蹙雙眉,思忖了半晌,緩慢而了然地挑了挑眉。


    “我明白了。你想讓朕承認,先帝錯殺了伽藍安煦烈。想讓這兩朝蒼生,都知道他的犧牲與付出。


    “但很遺憾,這絕無可能。朕或能改過前言,但事關先帝,朕又如何能拂了先帝泉下顏麵?”


    趙無安死死咬著牙,睚眥欲裂,握劍的雙手難以自抑地顫抖起來。


    “當世功過,朕自有考量。帝王之術,又何須讓你這升鬥小民多舌。”


    話音未落,卻又有一道淒厲質問響起。


    “那餘杭孟乾雷又當如何!?何以捕無罪之人入獄,反讓罪魁禍首逍遙法外!?”


    少年皇帝猛然一驚:“你說什麽!”


    今日剛過早朝,便有個小僉事駕馬直入皇城,向他反映此事。這才半天不到,竟然又有個不怕死的,在他眼前提起這迴事來。


    趙無安默不作聲,卻揚起了手中雙劍。


    皇帝惱羞成怒道:“殺了他!”


    黑衣護衛們齊聲應和,最先四人一齊拔刀而出,向著趙無安殺了過去。


    寺門外,韓祝酒氣勢正盛,趙無安一身氣海便是幹涸無物,能站立到這個時候,早已是強弩之末,還如何再能同時接下四名皇家禁衛的進攻。


    刀光閃寒芒,直撲向趙無安麵前。


    趙無安本欲拚命拋出手中菩薩蠻蘇幕遮雙劍,卻發現手臂已經不聽使喚。全身上下每一寸骨肉都如經油烹,酸痛欲裂。


    千鈞一發的當口,半空之中,倏忽閃過一道墨跡。


    四名皇城禁衛的刀鋒一時折斷,四人都仿佛被淩空踢了一腳,瞬間倒飛出去,撞入後麵一排人肉墊子上。


    而趙無安毫發無損地站在原地。被擊退的四名禁衛迴過神來,才發現身上也無一處受傷。


    護衛們麵麵相覷,俱不知發生了什麽。


    趙無安心中暗歎一聲,苦笑道:“閣下這迴不殺我了?”


    “若非你身上那抹紫氣隱有真龍之態,我自然不會殺你,現在更可說是連一丁點兒對你出手的興趣都沒有。”


    半空之中,翻過一道墨色長袍。再迴神時,已有一名中年男子,手持長毫,伏於皇帝麵前。


    “陛下遇險,臣歐陽澤來,救駕來遲。”


    這名千鈞一發之際趕到,救下趙無安的,竟是幾日之前還在懷星閣頂誓要取他性命的“文聖筆”歐陽澤來。


    皇帝兩眼一瞪,怒道:“方才分明是你折斷了禁軍的刀!”


    “逼不得已,出此下策,還望陛下海量。”歐陽澤來不緊不慢道,“如若此時殺了此子,豈非讓容卿白白赴死?再者,天下人也會因此而責怪陛下出爾反爾,多有不益之處。”


    皇帝麵若冰霜:“歐陽卿的意思,是說什麽也要保下這趙無安了?”


    歐陽澤來抖了抖衣袍,直起身子,和煦笑道:“此事,不妨等治了那條偽龍再說。”


    說罷,文聖筆臨空一舞,便畫出一條墨龍,向大相國寺門口撲去。


    那邊,韓祝酒鬥得正酣,見歐陽澤來參戰,也絲毫不懼,反倒是揚聲大笑道:“說我是偽龍?你們自己說的歸寂陣隻困真龍不困偽龍,困了我這麽多年,反倒說我是偽龍?”


    墨龍狂吼,被韓祝酒側身避過。歐陽澤來持文聖筆加入戰陣。


    有了助力,韓裁歌便打得放開了許多。當即一揮刀鋒,身子直跳出去,緊逼向了韓祝酒。


    韓祝酒周身紫氣大漲,不進反退,與韓裁歌廝殺在一起。


    玄鐵燈杆與蒼冷刀鋒交斬不休,文聖筆則在一旁伺機而動,不斷加持氣機壓製。


    “我們的話從來就沒有錯。歸寂陣隻困真龍,不困偽龍。這天地間,也隻有一條真龍。”


    “那你們何必困了我這二十年?”韓祝酒撕心裂肺地問。


    韓裁歌長歎一聲:“我們又何曾真正困了你二十年。”


    韓祝酒猛地一怔。手上功夫,也突然間現出一道不大不小的破綻。


    韓裁歌眼疾手快,連忙遞刀鋒而去,歐陽澤來更是同時從側麵掩映而上,殺機四溢。


    還好韓祝酒及時反應過來,將手一抖,織出一片雄厚氣勁,同時身形暴退數尺,脫出二人的攻擊範圍。


    “不可能!這二十年裏我一刻也不曾放棄過突破歸寂陣,可每每你們三人千方百計壓製我!集你們三人之力形成的那道氣機屏障重抵千鈞,你們還說沒困住我!”


    “我們困的不是你。”歐陽澤來淡淡道,“是你身上這真龍氣勁。交出龍氣,你自能自由。”


    韓祝酒獰笑道:“休想!就算你們聯手將我誅殺在此處,也別想我會放走這一身真龍紫氣!那黃毛小子能做出什麽事來,皇帝也該輪到我韓家來做了!”


    韓裁歌長歎一聲:“你真是執迷不悟。”


    “別與他爭辯了。”歐陽澤來道,“早在盜取氣機的那一夜,韓祝酒就沒打算迴頭。隻是苦了你這些年來,連個自由身都得不到。”


    韓裁歌默不作聲,隻是又以紗布,將手上長刀再纏了一層。


    兩名深藏不露的一品高手,在大相國寺的門前,放下了平日裏的一切相輕與猜疑,並肩作戰。


    韓祝酒縱使有一身真龍氣機加持,終究難以以一敵二,不由節節敗退。


    稍顯空寂的寺門後頭,皇帝慢悠悠地歎了一口氣。


    “看見這一幕,你還想問,何為君道嗎?”


    趙無安眸意依舊不解。


    “我能理解,你心係那位皇子,心疼他的一切付出,但並不是每個帝王都如伽藍安煦烈那般的。倒不如說,我雖心向往之,卻身不能至。”


    少年皇帝的聲音裏,頗為難得地帶上了一絲溫暖。


    “你若不介意,朕倒是可以帶你去看一看這座王朝運轉的最中心。現在那裏,正巧有一個和你相似的人正等著呢。”


    趙無安咧嘴苦笑道:“蘇青荷麽?”


    皇帝愣了愣,眼底露出揶揄笑意:“原來你們本就認識,怪不得……”


    身受痛楚,趙無安無法過多言語,皇帝顯然也知道這一點,並未繼續說下去。


    他頓了頓,轉而語重心長道:“朕希望你明白,朕所做的一切,和伽藍安煦烈一樣,都是為了天下蒼生。”


    趙無安蹙起眉頭。


    “你說君道本誠,朕並不認同。”


    “黎民命係君王,君者心係蒼生。”


    “這才是這大宋的君道,亦是朕的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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