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裁歌已不記得多久沒有見過這樣的劍了。


    在拋下一切,投入那位帝王身後的黑暗前,他平生唯一的心願,便是與那位劍神交手一次。


    四十年前的那片江湖,刀道之上已無人可出其右,東方連漠亦是他所不屑的對手。


    而身為武夫,在韓裁歌的武道之上,有一道永遠也無法逾越的高牆,名為洛劍七。


    在造葉,那人被傳為洛神,在大宋,人們則將他編入了那些馭飛劍、斬妖邪的故事,仿佛那並不是一個真實存在的人,而僅僅是故事裏的幻象。


    但韓裁歌知道,洛劍七確實存在過。


    他如一顆流星般劃過大宋黯淡的天空,而後墜落在造葉殘陽城外。自他逝後,夜空中繁星閃爍,卻再無一顆能比得上洛劍七的璀璨。


    韓裁歌知道這座江湖在試圖掩蓋他的存在。無以與劍神親自相對,韓裁歌所希望的,便是能與他的親傳弟子,公平公正地打上一場——如果他尚有親傳弟子。


    那日汴梁城外,皇帝的諭令其實很簡單,趕走聶君懷,並清除一切無關的人。


    盡管容行沙事先已為趙無安求情,但韓裁歌從來就並非心慈手軟之輩。


    不過當他來到城外,見到與聶君懷鏖戰至力盡氣絕的趙無安時,心頭浮現起一股難以置信的感覺。


    洛神七劍,就在他的麵前。


    那位被整個江湖遺忘了的劍神,就出現在了汴梁城外。


    雖然執劍之人已並非六十年前孤傲的洛劍七。


    命運般的相遇令他意外,但自己終究已是皇帝身後待命的死士刺客。與劍神較量的心思隻屬於那個尚且有著自由之身韓裁歌,他卻不該有這樣的權利。


    他為瀕死的趙無安療了傷,收好洛神七劍放在他身邊,並在蘇青荷趕到之前迅速離去,迴到禦座階下複命。


    本以為從此便與趙無安再無接觸,沒想到不過短短半個月,便又從皇帝那裏接到了殺人的命令。這一次要殺的,竟然剛好是這位洛神劍的傳人。


    之所以問那個問題,韓裁歌也隻是想做一次試探罷了。如若趙無安的確是洛劍七的親傳弟子,他就舍棄自己的清影刀法,與之堂堂正正地來一次決鬥。


    如若趙無安隻是竊走洛神七劍之人,那便不再手下留情,將之一擊殺死。


    韓裁歌本是如此思考,卻不料身為同伴的容行沙,反倒主動暴露出了清影刀法的秘密所在。比起他,似乎站在門口的容行沙反而更不想殺死趙無安。


    所以這趙無安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物啊。皇帝認為他非除不可,兩位死士卻偏偏都有不想殺他的理由。


    然而無論趙無安到底是不是洛劍七的傳人,光是這一劍,就足以讓韓裁歌認同了。


    酒梟。


    采桑子劍去如虹,在虞美人織出的漫天劍幕裏。


    韓裁歌心中震撼無以複加。


    這並非劍神再臨,卻已相去無幾。


    那一瞬,他主動解除了清影刀法。手中輕薄的韓家刀迎著采桑子而上,刀刃逆卷,刀氣聚積如堆雪。


    浩瀚刀光,劍影如潮。


    趙無安喊道:“白頭翁!”


    身形同時再度旋轉,白頭翁織出一片浩蕩青光。


    然而韓裁歌已然收起了清影刀法。趙無安全神貫注戒備之時,他已然退到了攻勢範圍之外。


    環繞著趙無安的濃烈刀氣,也在同一時間消失殆盡。


    韓裁歌單手握刀,刀尖下垂指地。


    “你雖不是他的徒弟,卻也得了他的真傳,對吧?”


    刀光收盡,劍氣也散去之後,趙無安看著麵前的冷酷刀客,愣了半晌。


    “……是。我的師父,是洛劍七的女兒。”


    “原來如此。”韓裁歌若有所思地點頭,“說來也是,都已經過去六十年了……我也老得幾乎都握不動這把刀了。”


    “哪裏哪裏。”趙無安誠懇地搖頭,“前輩的刀,仍是我所遇之人中,最為淩厲的一把。”


    “別急著拍馬屁。”韓裁歌眯起眼睛,“我還是得殺你。隻不過,不用清影刀法。”


    趙無安一愣。


    “殺你是奉皇帝之命而來。否則,可待你升入一品之後,再公平公正地來一場。不過現在我等不起了。”韓裁歌再一次舉平了刀。


    站在門邊的容行沙連忙喚道:“韓裁歌,何必如此!”


    “我何必如此?你自己才是三番五次抗命,無論如何也要留下這人的性命吧?你又何必如此?”韓裁歌反問。


    聽了這話,趙無安也疑惑地轉過頭去,望著容行沙。


    他並未見過這位前輩。但按韓裁歌的口氣,他似乎認識自己,還三番五次想保全自己的性命。


    當初在苗疆遭到刺殺之時,趙無安就知道那位皇帝對自己沒什麽好感。曆經辛苦收集到為伽藍安煦烈正名的證據,最後卻發現一切都指向大宋朝的帝王時,饒是趙無安,也幾乎就此放棄了。


    因為他知道,再多的艱難險阻都能跨過,再不可能的事情他都會去嚐試,卻唯獨這一點是無可奈何的。


    皇帝是天命所歸之人,天下真龍。要讓他開口承認伽藍安煦烈死於忠烈,趙無安才是真正在龍口拔牙。


    仿佛看穿了他在想什麽似的。


    容行沙平複下洶湧的心緒,緩慢道:“我認識伽藍安煦烈。”


    趙無安心中一動。


    “入宮為皇帝賣命這麽多年,我至今仍不敢相信,伽藍安煦烈他,死在了關外。”


    “……”短暫的愕然之後,趙無安露出了微笑:“是啊,若非親眼所見,我也不想相信。”


    絕才孤高的皇子。天命所歸的王。


    礪鷹穀外以三千鐵衣軍勝過大宋六萬臨城之兵,力挽狂瀾,決定了宋葉之戰結局的天才將領。


    伽藍安煦烈已是個傳奇,沒有人相信傳奇會落幕得如此之快,包括趙無安自己。


    眼前的容行沙,從外貌已分辨不出究竟是漢人還是造葉人,卻不難想出,他也是由衷欽敬伽藍安煦烈之人。


    越是欽敬,便越發唏噓。


    容行沙的聲音如晚鍾殘響:“當年他為派人進入黑雲會鑄神兵兵甲,不惜失去向大宋派遣間諜的機會。我明知是一道險招,卻也無法阻攔。那個時候的造葉和我們,都已別無選擇。”


    趙無安一怔:“這……是何意?”


    “你不知道嗎?神兵兵甲的真相。”容行沙反問。


    “這……”


    “西夏。”迴答他的是聲音沙啞的韓裁歌。


    “什麽?”


    “西域盡頭,黃沙之海的最深處,荒城古道消失的地方,曾經臨風而立過的國家。”容行沙一字一句道。


    “夏國,準備重新迴到這片中原。”


    韓裁歌一臉無所謂地補充道:“如若讓他們吞了造葉,再與契丹聯手,大宋便如待宰的羔羊。若非伽藍安煦烈的努力,這一幕早就發生了。”


    趙無安滿臉錯愕。


    “伽藍安煦烈為何死在邊疆而不肯苟且逃生,答案其實也很簡單。”韓裁歌意味深長地瞥了容行沙一眼。


    “我知道。”容行沙歎道,“以前不敢相信他真的死了,直到現在,我才明白他究竟意欲何為。”


    “你們……到底在說什麽?”趙無安徹底迷茫了。


    韓裁歌與容行沙對視一眼。兩名飽經滄桑的老人,此刻眼中都透露出一抹沉重的無奈。


    “伽藍安煦烈之所以死在關外,是因為他必須死在那裏。他若不死,這片兩朝江山,就將骨山血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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