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安半信半疑:“前輩認識我?”


    “我和宇文孤懸很熟。”老者和藹地笑了笑。


    趙無安皺起眉頭,疑問漸漸在心底堆積。


    眼前的老人無疑是大宋朝堂之上大權在握之人。這點從蔣濂的反應就不難看出來。


    他為何出現在這裏,又為何會百忙之中撥冗與趙無安對話,實在是件怪事。


    “現在,我麾下那群學藝不精的暗衛們,已經包圍了整座大相國寺。”


    老人的聲音低沉,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


    趙無安及身後的胡不喜卻在那一刻警覺了起來。


    前幾日在大相國寺中被麻衣人包圍的情景還曆曆在目。


    雖然上一次受襲,那些人並無惡意,不過凡事總無絕對,何況對方是老謀深算的朝上權臣。


    “趙無安,老身親自來見你,是想最後與你確認一次。從苗疆到這汴梁,你屢違皇命,更是無視我的警告,參加雄刀百會,按說已死了四五次,早不該再站在這大雄寶殿內。”


    趙無安默不作聲。


    “殺伽藍安煦烈,確是先帝之命;枷羅木所製的春意扣,也就藏在你麵前的蒲團裏。”


    老人以渾濁的眼眸注視著趙無安,聲音低沉。


    趙無安垂下眼睛,凝視著安放在功德箱前的老舊蒲團。


    “現在,迴答我,你仍要替伽藍安煦烈正名嗎?”


    沒有任何猶豫。


    趙無安的迴答幾乎立刻就響了起來。


    “為何不要?”


    老人聞言一愣,深深地一愣。


    “你若執迷不悟,可就是在與聖上作對。即使是老身,也保不住你,休說那遠在天邊的宇文孤懸。”他一字一句地告誡。


    趙無安無謂地一笑,而後俯身行了一禮。


    “多謝範宰關照了。可惜,無安獨身行走這天下二十餘年來,倒真從未希望宇文孤懸助我一二。與其寄望於他,倒不如寄望自己背上這幾把飛劍。”


    朝堂之上幾言便可掀起腥風血雨的老宰相,此時眼中卻透露出了不解之情。


    “這是何必?”


    縱橫朝堂四十餘載,這老宰相與人鬥智鬥勇的時間,可比趙無安活得日子還長。


    饒是如此,範宰也想不明白,趙無安何以堅持到這個地步。


    “對大宋或造葉而言,伽藍安煦烈,或許確是不可多得的將才,難得一見的賢君。”


    對那位在多年前就已英年早逝的皇子,眼前的老人給出了極高的評價。


    “可這又與你何幹?你不過是生長在兩朝邊界的遺腹子,隻因長相想象而當了伽藍安煦烈十年的奴隸。光是這一點知遇之恩,便能讓你將其後二十年的人生都拱手奉送?”


    看透世事繁雜的深邃眼眸,久違地透露出了疑惑。


    趙無安肅容道:“範先生此言差矣。”


    “伽藍他……於我而言確實隻是主上,但我願意為他犧牲至此,並不僅僅因為那一份知遇之恩。或許最開始是如此,可隨著我獨自一人的調查越來越深入,我便越發能夠猜想到,他的死背後究竟隱藏了什麽。


    “他懷著如何的心念去赴死,又為何除了一死了之之外不做別的嚐試。他的心中究竟藏了什麽,他的肩上又背負著什麽……我知道得越多,為他正名的念頭,就越難以扼製。”


    說到此處,趙無安竟像是難以克製內心的感情,身體開始微微顫動。


    “曾經,你們忘記了洛劍七。整座江湖用了六十年的時間徹底抹去了那位劍神,等我醒悟的時候已於事無補。而伽藍,他就死在我的麵前。我錯過了洛前輩,但我不想再讓伽藍,也被你們遺忘。”


    世上最殘忍的感情並非痛恨,而是遺忘。


    痛恨的另一個角度往往是矢誌至深,而遺忘卻是空無一物。


    在痛苦追尋的生命盡頭,被遺忘的人什麽也獲得不了。


    背負著洛神劍匣的趙無安深深地了解這種情感。


    無論如何,他也不想讓這座江湖、這兩朝江山,徹底遺忘伽藍安煦烈。


    他若是活著,或許可成一代賢君,最不濟也能是汴梁城中雅望遠揚的一位翩翩公子。


    可他卻死於塞外,死在胡馬刀下,霜草掩白骨。


    他被兩朝指為叛逆,屍骨未寒卻已受盡屈辱,千古道德文章,卻尋不到一字是為伽藍安煦烈說的公道話。


    範宰悠悠歎了口氣。


    “值得稱道的仁心。”他點評道。


    說至動情處,趙無安難以自抑,連忙低下了頭,“是在下失態了。”


    “但可惜,你的願望注定無處可去。”範宰話鋒一轉,“先帝已然不再,殺死伽藍安煦烈的那名契丹鐵騎也早已去世。如今,唯一見證過一切的隻有你麵前蒲團中的那枚春意扣而已,一件死物,又能說明什麽呢?”


    趙無安沉默了好一陣。


    走過無數困境,自絕望中涅槃重生,帶著唯一的心願來到此處,才發現前方早已無路可走。


    他伏下身子,在麵前的蒲團上扒拉了好一會,小心地破開一個洞,伸手進去,掏出了一塊古舊的佩囊。


    佩囊比他童年印象中的微微大了一些,即使是陳年舊物,重見天日之時依然散發著淡淡清香,渾然不似舊物。趙無安輕輕捏了捏,感覺得到佩囊裏頭一塊核桃大小的硬物,似乎就是這異香的來源。然而,再精美奢華、再獨一無二,這都隻是一塊普通的佩囊罷了。


    “隻是一件死物罷了。”他重複了一遍範宰的話。


    趙無安默默地站起身子,把佩囊丟掉了站在身後的胡不喜手裏,看也不看,便扯過劍匣,徑自出向大門。


    其實並非什麽令人絕望的結局。趙無安早就準備好麵對這樣的結果,如今隻不過是最糟糕的預感應驗了而已。


    “其實,並不是毫無辦法。”範宰在身後道。


    趙無安停住了腳步。


    “若是如實稟告當今聖上,聖上下諭旨為其平反,一樣能為伽藍安煦烈正名。”


    趙無安苦笑一聲:“若是能那麽做,我還不想跑這四千裏呢。”


    他頭也不迴地走出門外。


    胡不喜執著春意扣,站在大雄寶殿裏頭,憂心地蹙起眉頭。蔣濂在後麵看著,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範宰抬起頭來,渾濁的眼球輕輕轉動,表情凝重。


    陰影之中,逐漸生出一道青色的影子。


    蔣濂吸了吸鼻子:“怎麽有股奇怪的味道……”


    殺機刹那間流轉如圜。


    胡不喜大驚,丟下春意扣便猛然撲向前去:“先生當心!”


    再怎麽說眼前的老人也是大宋朝的宰相,當朝亦有四十餘年,位高權重。胡不喜縱然向來不喜這些廟堂紛爭,對眼前的老人卻也遠遠沒有冷漠到見死不救的地步。


    青色的弧光堪堪自二人頭頂劃過,切斷胡不喜的幾根發絲。


    千鈞一發。


    胡不喜護著範宰飛快向後退了出去,將手一抖,便把範宰送到了蔣濂懷裏,同時伸手抽出了腰間的佳人斬,動作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轉暈了頭的範宰和蔣濂都還沒迴過神來,胡不喜已經擋在二人身前,擺開了架勢。


    春意扣從半空落下,被一隻大手納入掌心。


    胡不喜厲聲質問:“你為何會在這裏!”


    “當啷”一聲,長柄陌刀的尾部墩入了地磚之中。


    韓闊單手執刀,另一隻手細細把玩著手裏頭的春意扣,不時發出嘖嘖之聲。


    “原來這便是先帝當年所用的春意扣。以枷羅木織成,果真是奇妙的手法……”


    “韓闊,偷襲朝廷命官,究竟是何居心!”胡不喜追問道。


    站在三人麵前的,正是剛剛從佛像後頭的陰影中現身,險些一刀砍下範宰頭顱的韓家家主,韓闊。


    幾個時辰前,他還是公認的天下第一刀,武藝人德俱堪稱翹楚。


    而現在,他居然幹起了偷襲朝廷宰相的事情,還表現得這般問心無愧。


    “不必問我是何居心了。雄刀百會已畢,雖然過程出了不小的亂子,總算還是有驚無險,所以接下來到你們還債的時候了。”韓闊漫不經心地答道,“大相國寺隻是第一步,交出你們藏在這裏頭的觀氣師,然後我們再談別的事情。”


    胡不喜和蔣濂都在怔愣,沒聽明白他話中的意思。


    範宰反倒是第一個反應了過來:“韓闊,辦雄刀百會,果然是圖謀不軌嗎?”


    “還要多謝範老先生成全。”韓闊笑得眯起了眼睛,“若非您親自點明這春意扣的位置,我還得花上一大陣功夫去找。”


    “京城之中高手如林,聖上周圍亦有許多你聞所未聞的高人護佑。韓闊,聽我一言,不論你在武林之中多有威望,劫宮之事定不可取。”範宰語重心長。


    “您也不必再勸我了,我這是無路可走。”


    韓闊瞥了胡不喜一眼,眼底滿滿都是輕蔑。


    “若是能站在自己想要的位置,我也並非貪得無厭之人。隻可惜,這座江湖的峰頂,太擠。廟堂雖也差不了多少,總歸腰板挺得直一些。”


    胡不喜和蔣濂這才隱約聽出韓闊究竟要幹什麽。


    一屆江湖刀客,竟打著造反謀逆的主意。


    “我已做盡了我能做的一切,仍舊勝不過這些青年才俊。”


    韓闊的冷笑聲中帶著淒涼。


    “除此之外,我還能有什麽辦法?韓家人,可唯獨沒學過知難而退這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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