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刀百會擂台上,交戰的二人,身影已然來迴閃動了上百次。


    之所以能比胡不喜撐得更久,並不是因為趙無安的實力有多強,完全是占了飛劍的便宜。


    胡不喜一直隻用得慣短刀,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而短刀速度雖快,卻有個誰都無法忽視的缺點。


    那就是距離。


    二尺與三尺,雖然相隔還不到半步的距離,但在實力相近的高手之間,這點距離,就是勝負和生死。


    而飛劍卻大有不同,長短遠近皆可隨心控製,這正是古往今來的武學對局之中,極為罕見的一種情況。


    通常武者相鬥,所持器械大多固定不變,偶有如莫稻這般同持三刀的,也僅是有限的幾個變化,長度相對固定。


    遠距離上而言,弩手和丟鏢的行家就已占盡了便宜,卻仍舊免不了受外界影響,箭矢發射出去,總是先快後慢,威力也隨之大減,高手稍加注意,完全足以躲過,或幹脆將其擋下來。


    飛劍卻不受此限製。就算馭劍離體的距離有所限製,但在自身氣機足以掌控的範圍內,卻能夠隨心所欲地攻守。尋常武夫,窮極一生也不可能抵達這般境界。


    便是那些江湖頂尖,一二品的高手們,能夠禦氣離體,對於馭器卻還隻停留在入門的階段上,遠遠到不了登堂入室,縱使耗費半身力氣使得武器脫手而行,卻完全打不出招式。


    也無怪趙無安馭出飛劍時,周圍之人會如此驚慌失措,畢竟他們這輩子都沒聽說過如此詭異的武學。


    畢竟。


    創立這套劍術的那位前輩,早已死在了整座武林的惡意之下。


    莫稻握住手中汗涔涔的刀,開始緩緩踱起步子,並不著急進攻。


    而環繞趙無安周身的劍幕,則在此時愈發璀璨耀眼。


    “我還是頭一迴領教飛劍,果然不同於一般的江湖伎倆,是真功夫。”莫稻麵色不動地稱讚道。


    高手對敵,氣機收放都在轉瞬之間,如若雙方僵持,往往就要通過變換攻守的節奏來打破先前的均勢。而最方便的方法,無疑就是對話。


    莫稻的搭話沒頭沒腦,倒讓人一眼就看破了真實目的,趙無安自然是不予理會,繼續凝神加持劍幕。


    莫稻暗暗嘖了一聲。


    一道凜然氣機驟然駕臨。


    來了!


    趙無安全神貫注。


    但見莫稻身形一閃,斬鴻刀如流影般,幾個騰挪便殺到身側。


    從這裏進攻,會被蘇幕遮和虞美人以正奇之勢擋下,莫稻此前已吃了苦頭,顯然另有所圖。


    趙無安收束劍陣,同時再分三分氣機至蘇幕遮與虞美人二劍之上。


    按理來說,洛劍七鑽研一生所成的洛神劍法,是沒有太大的漏洞的,而趙無安在抵達二品境巔峰之後,更是可以毫無滯澀地六劍齊出,完美重現洛劍七當年的劍陣。


    饒是莫稻天賦異稟,也不可能在短短幾炷香的時間內就解讀出上一代江湖人傾整代心血也無法找出的洛神劍陣的破綻。


    趙無安對此有信心。


    但莫稻的信心似乎更足。


    哐當!


    蘇幕遮與虞美人一直一斜擋在左側,而出現在那裏的刀卻並非斬鴻,而是更短一截的斷海。


    相較斬鴻,斷海的刀身驟然縮短,而將它送出相同的距離,所耗氣機與時間都將縮短。


    莫稻要爭取的正是這短短的一瞬,甚至不惜以最繁複的手法在半途偷換了所持之刀。


    斷海刀被穩穩地接住了,但與此同時,一道黑影已然出現在了趙無安頭頂上方。


    趙無安下意識馭劍去擋,響應唿喚的卻隻有菩薩蠻與采桑子二劍。


    畢竟洛神六劍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此時左側二劍受製,原本收束用於守備頭頂的六柄劍自然無法一時響應。不過即使隻有菩薩蠻與采桑子,擋住莫稻的斬鴻刀,應當不成問題。


    菩薩蠻甚至大開大闔得徑直朝著莫稻衝了過去。


    莫稻將頭一偏,避開了斬至眼前的菩薩蠻,雙手交握斬鴻,向著趙無安的頭頂橫斬過去。


    眼見這一招,趙無安的心頭不禁又浮現起疑惑之情。


    費力縱躍而起,分明是劈斬的大好時機,他卻為何選擇了橫斬?


    若隻是這樣的一招,趙無安明明隻要略一低頭,便能避過了。


    簡直是昏招中的昏招。相比之下,以斷海刀騙過他的守備,倒還更棋高一著。


    淡淡的疑惑之情一閃而逝。畢竟一切隻在瞬息之間,趙無安仍是隱約捕捉到了某些隱藏在這一招背後的東西。


    與低頭的姿勢恰好相反,趙無安猛地躍起,空閑的四柄劍盡數護在了身前。


    莫稻的橫斬原本對準著他的頭,而趙無安這一跳,反而讓原本的斬首之刀變成了斬腰。


    菩薩蠻、采桑子、白頭翁、鵲踏枝一字排開,被斬鴻一擊即中。


    四柄飛劍一同發出顫鳴,環繞著趙無安的那層護體真氣也一時劇烈地波動起來。


    二人在半空中擦身而過。


    趙無安眉眼恬淡,莫稻的眼中則待了一絲驚訝。


    “並不隻有你——”


    趙無安開口了,聲音低沉,輕不可聞。


    “——能看到這一切。”


    莫稻身後,黑色的裹布再次無聲自破,沉雄的刀刃自其中破霧般鑽出。


    厚重的刀鋒砸入地麵,趙無安方才所站的那一圈地麵,頓時化為飛灰。


    若不是趙無安提早躍起,隻怕此時已被莫稻藏於背後的這一柄齧日刀給砸滅了根基。


    四目相對,莫稻眸中浮現起意外之色。


    齧日刀重重砸入地麵,留下一抹沉雄氣勁,在低空盤旋。趙無安隔空輕踏,身形悠悠後飄,與莫稻重又隔開一尺距離。


    二人重新落迴地麵的瞬間,趙無安的眉心略略鬆動。


    莫稻的停頓卻比他更短,幾乎看不見刀鋒落下的動作,斬鴻刀又一次舉至了與眉心齊平的地步,再次擺出刀道中經典的起手式。


    趙無安的眉心又皺了起來。


    斬鴻再出,緊擦著趙無安的白衣而過,刀意勁卷如席。


    右手持刀前衝的同時,莫稻左手甩至身後,輕而易舉地拔出了砸入地裏的齧日刀。


    雙刀重握在手,不盡的攻勢如潮水般向趙無安襲來。


    趙無安眸色一厲,“東流!”


    虞美人劍光一閃,霎時溶解於令人目眩的劍勢之中。鋪天蓋地的劍影,籠罩了擂台上廝殺的二人。


    如潮劍影之中,卻又有數量不亞於之的刀影,紛繁堆疊而出,排山倒海直向趙無安而來。


    戰意交錯。


    這已不是常人能理解的對招。


    洛神劍法已是這天下間屈指可數的玄妙招式,在莫稻麵前卻連半點甜頭也占不到。


    莫稻一品,趙無安暫且仍是二品。境界上莫稻雖壓了一頭,臨敵經驗卻不如趙無安,按理說算得上勢均力敵,但場麵卻打得如此膠著。


    到了這一步,境界也好、經驗也好,已然統統派不上用場了。


    不說別的,光是尋常武夫對敵,如何能想到對方的武器會是飛劍?


    趙無安這一邊已是極盡奇詭,莫稻的怪招更是層出不窮。尋常人又如何能使得出這屢布疑陣、殺手鐧則幹脆藏在身後的招數?


    胡不喜勝了韓闊,已站在此世刀道之巔。


    莫稻卻又勝了胡不喜。此刻他與趙無安的戰鬥,已然拋卻了書卷上那些功法招式,二人每動一步,每出一刀一劍,都是前人絞盡腦汁,也從未涉及過的領域。


    那已是武者所能觸及的至高之境。


    超脫了兵器與武學,也與境界修為毫不相幹。


    橫亙在二人之間的,隻有最純粹的廝殺、最質樸的相互攻伐。一切都被攤開在平麵上,直筆為橫走筆為鉤,除此之外再無真假。


    一切都在飛速鋪開和收束,一招尚未出手已被宣告作廢,則再另起一招,雙方都在做一模一樣的事。


    因為彼此使出的都是前所未有的招數,所以最難的早已不是氣機的掌控或是攻防的度量,而是每一招每一式之間的判讀。


    判斷和解讀,這是自有武林以來,就有人在做的事。


    他們親身實踐,揣摩過無數對局,將之總結成寥寥幾語,付於紙張之間,一字千金。


    而莫稻和趙無安的前方,已沒有這樣的紙。前人耗費數年月的時光,嘔心瀝血而得出的結果,他們要在一瞬之內抵達。


    對招式的解讀,已然成了天賦的較量。與其說是在拚毫厘之差,倒不如說是把一切都寄托給了直覺。


    論天賦而言,自己應該毫無懸念地落敗,但趙無安隱約覺得,他有獲勝之機。


    能跟上……能跟上……能跟上!


    自己解讀和判斷的速度,能夠跟得上莫稻!


    “並不是隻有你看見了這一切!!”


    他再一次大喊道,睚眥欲裂。


    刀刃與劍鋒反複相交,空中蕩出璀璨光華。


    他們都在一瞬之間,抵達了無數人終其一生,也無法到達的終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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