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安徹底明白了。


    或者說,他盡管還有很多地方不明白,卻已經徹底弄清楚了之前在眼前亂成一團的迷霧。所有人的位置都被清晰地判明開來,黑歸黑,白歸白。


    而諸南盞和歐陽澤來,則早就被他放到了同一邊去。


    他們都暗示了“龍”。歐陽澤來說真龍隻有一條,而諸南盞的話則更是直白,明說了解暉便是那銜燭之龍。


    而歐陽澤來是當今朝中要臣。他做的事,定然都是為了皇城中那位天子服務。


    他和諸南盞在懷疑趙無安。


    解暉在整個兩朝上下廣布謎局,統禦著無數黑道生意,卻偏偏殺不死一個無憑無依的小居士。


    若是收集到足夠多的信息的人來看,就會發現其中的異常。懷疑趙無安,也是難免的事情。


    解暉極有可能是做了一個局,假意派人不停地追殺趙無安,再讓他反複死裏逃生,最終將他送進整個帝國的最心髒,汴梁。


    而在那個時候,這個本不該進入所有人視野中的居士,帶著一身傷痕,神秘的劍匣,突如其來地出現了。


    趙無安就像是個從天而降的傳說,在半個江湖還不敢動彈的時候就已站出來反對解暉,並且直到這個時候仍活蹦亂跳。


    傳說一旦吹得過了點,就成了假話。而謊言的背後,解暉想要做的事,則是一目了然。


    也就無怪那天歐陽澤來在懷星閣頂直接對他出手追殺了。而諸南盞之所以又把蘇幕遮送了迴來,多半是從那柄劍上,找到了趙無安沒有與解暉同流合汙的證據。


    所以現在他才能坐在這裏和諸南盞好好地聊天。要不然,這個能單手放倒胡不喜的姑娘早把他給降得服服帖帖了。


    趙無安頗有點兒死裏逃生的慶幸,但對諸南盞的暗示又聽得似懂非懂。解暉想謀權篡位固然有理,可人家又不在汴梁,幹嘛那麽緊張?


    所以才有了那樣一問。


    “你們在汴梁城,要困住的究竟是誰?”


    諸南盞狡黠一笑:“秘密。”


    趙無安沒了轍。


    窗外,雄刀百會顯然也是到了頗為精彩的時候,唿喊聲一浪高過一浪,金鐵交擊之聲甚至在懷星閣上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這個雖然不能告訴你,別的你倒是可以問上一問,我知無不答。”諸南盞道,“不過,作為迴報,我是不會去見祝沂的哦。”


    趙無安無可奈何:“當初又不是她把你丟在了寺院,何必抱恨至此?”


    “不,並非抱恨啊,趙居士。”諸南盞一字一句道。


    “我不願見他們,隻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什麽?”


    諸南盞輕輕笑了笑,那笑意卻與他此前見過的任何一笑都不同,含著一股淒厲的美。


    一陣香風自窗外刮入,萬花迷眼。


    恍惚間,趙無安猛然一怔,迴過神來的時候,麵前卻已不見了諸南盞的人影,徒留一盞帶著餘溫的茶,仍舊飄著嫋嫋青煙。


    趙無安怔了半晌。


    手裏的茶尚無波瀾,心頭卻已頓失滔滔。


    胡不喜說得沒錯。諸南盞絕非凡人。能在他麵前悄無聲息地消失,實力便絕對不會低於二品。


    何況諸南盞修的是佛。佛法艱深,趙無安耗時十年也僅是略知一二,而諸南盞不過和他一般年紀,卻已通曉至此等地步。


    當年大相國寺那位不知名的僧人或許確實沒說錯。諸南盞,是天縱英才。


    樓邊趙無安恍惚失神,而樓外台上,胡不喜則正氣勢衝天。


    雄刀百會的最後一日,擂台上已的刀客們已打了八場。


    八場之後,自然是有八人下台,胡不喜則持著一柄小破胡刀,站在擂台正中,睥睨群雄。


    台上惟餘他一人,台下則無人膽敢出聲。


    這最後一日的刀客,原先是有十人,而其中八人已退,除了胡不喜,便隻剩下最後一人了。


    包括輸得最幹脆利落的韓修竹在內,所有人,都把目光轉向了人群之外的一頂華蓋。


    終局來得比想象中還要快得多,因為胡不喜的刀法實在太不講道理了,幾乎沒有人能在他的半裏刀法之下多撐過一招,而所有人的希冀,自然也就寄托在了最後一人的身上。


    當然,看客之中還是有不少看好胡不喜之人,不過之所以大多數人都站在另一邊,倒並非是非要支持,隻是期待著峰迴路轉的精彩轉折而已。


    話又說迴來,畢竟他們當中有不少人,在昨天黃昏賭場收盤之前,急忙忙把注轉下在了韓闊身上。


    畢竟木已成舟,是盈是虧也扭轉不了,隻能期待這最後一場對局,能有令人意外的表現。


    華蓋後移一步。


    陰翳之下,身材健碩的男子拎起手上陌刀,站直身子。


    陌刀長七尺四寸,光刀刃便有一尺九,占了天然的優勢。


    擎傘的小廝連忙後退一步,哈腰恭敬道:“家主慢走!”


    韓闊尚未邁開腳步,人群就已不自覺向兩邊散開,留下中間一條通路,直達胡不喜所在的擂台。


    韓闊淡淡抬了抬眉毛,邁步而前。


    人群議論紛紛,然而在他走過的地方,卻又鴉雀無聲。


    盡管胡不喜是年紀最輕的一品高手,入境以來更是勢如破竹,連勝三位一品高手。但論到當今天下的最頂尖高手,武道第一是東方連漠,刀道第一,仍是韓闊。


    胡不喜今日並未留手,一招便將韓修竹踢下了台去,顯然是鐵了心要挑戰這個位子。


    天下第一。


    何其誘人的名號,可惜位子太窄,永遠隻坐得下一個人。


    韓闊上台了,胡不喜未動。


    韓闊隻說了一句話。


    “我韓家稱雄已逾八十年,你雖為天縱英才,卻無論如何於刀法上勝不過我,何必持一短刃,自束手腳?”


    胡不喜的迴答也很簡單。


    “在下幼年自習刀法,的確不如前輩。術法不足,自然要在道上補足。這柄胡刀,便是在下的道。”


    韓闊冷笑一聲,不置可否。


    言外之意卻已是台上台下俱心知肚明。


    好一個以道勝法!這胡不喜初生牛犢,卻狂妄至此!當真我中原韓家刀可容野子肆意欺侮不成?


    這些話,韓闊沒有說,陌刀卻代替他說了。


    他們畢竟是刀客,而刀客有個好處,那就是隻消揮出手裏的刀,心中想說的話,便可傳達出去一大半。


    胡不喜是天才。韓闊也是。


    以天下刀道第一人的身份,他親自舉辦了這場雄刀百會。無論如何,絕不會讓後生拂了自己的顏麵。胡不喜既然不給麵子,他也不必留手。


    這就是刀客的話。無需一言一語,隻需出刀即可。


    胡不喜笑。


    “來得正妙!”


    雙刀相擊,震聲襯以金鐵交鳴,穿雲裂石。


    ——————————


    半裏之外,汴梁城中軸道線上,一襲青衣正駕馬而行。


    此時朝禮方散不久,百官正自側門魚貫而出,而皇宮正殿對著的太安門,也正大開著。


    大宋官製繁冗,許多政令由商議到執行往往拖延多日。


    但卻有條不成文的規定,遇萬不得已之時,文官可不持寸物,自太安門中直穿而過,麵聖告事。


    凡在京中有品秩者皆可如此行事,禁衛不得阻攔。


    然而畢竟驚擾聖駕乃是殺頭之罪,大宋建國近百年來,如此行事之人,兩隻手數得過來。


    蘇青荷卻偏偏這麽幹了一迴。胯下一匹雪白的玉照獅子,手持官印,自太安門中一穿而過。


    側門邊,百官詫異得瞠目結舌。


    蘇青荷一路疾馳,衝至紫宸殿前時,那位少年皇帝才剛剛自殿內走出不久,正在殿前石階上整頓衣束。


    五六位絕美宮娥環繞著大宋天子,一位蘇青荷從未見過的男人,沉默地站在皇帝身後。


    蘇青荷下馬伏地:“衝擾聖駕,臣不勝惶恐!”


    “愛卿請起。”皇帝的聲音懶洋洋地,“駕馬直穿太安門而過,愛卿有何要事?”


    蘇青荷知道自己僅參加過幾次朝會,皇帝甚至都不記得他的臉,隻能從一身官服推斷出品階。


    但皇帝卻並未因他人微而拒聽其言,令蘇青荷心中油然升起一股感激之情。


    然而,該說的話,還是得說。就算有冒犯聖駕,惹得龍顏大怒的風險,蘇青荷也不可欺騙自己的內心。


    從善而治,從心而行,為事以誠,為人以正。


    祖父的十六字箴言時時迴蕩在耳邊。蘇青荷為人立命一生,雖時難得償所願,卻隻求無愧於心。


    現在是時候了。


    蘇青荷並未起身,反而將頭伏得更低。


    “前淮西路經略安撫司總僉事,今兩浙路總捕頭,蘇青荷,為民請命。”


    在這座汴梁城,或者不吝說,在這天下間。


    有無數天縱英才,生來便與常人不嚳霄壤。


    尋常之輩窮盡一生也無法窺得的奧妙,於他們而言隻不過是妙手偶得。


    胡不喜如是,韓闊如是,諸南盞如是。就連趙無安,也是整座江湖近六十年來,頭一位能離手馭飛劍的俠客。


    蘇青荷並無什麽特殊之處。生於書香世家,自幼習武,如今境界也隻堪中上,官更是越做越低,以至於都不敢在皇帝麵前單獨報出如今的官職。


    他不是天縱英才,資質平平。


    但修身立命,卻不在天才與否。妖孽與凡人,隻隔著觸手可及的一條線。


    “請吾皇借天鈞鑒,叩地求實,三訪不貧之家,每飯常思其源。”


    “請吾皇察人恤民,少以得失,多以民生。”


    “請吾皇明察秋毫,釋無罪之徒孟乾雷,青荷願以命相換。”


    耀眼日光灑在紫宸殿前的台階上。


    年少的帝王眯起眼睛,細細打量著趴在麵前的少年。


    ——他並非天才妖孽,卻已具備了驚才絕豔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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