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師。


    近百年來,凡暮秀村中人,無論男女老少,聽此二字,俱談虎色變,匆匆避退,不敢多加一言。


    紀師就如同一個看不見卻揮之不去的夢魘,遙遙懸在暮秀村的上空,用冰冷的眼神,注視著所有人的一舉一動。


    沒有人知道紀師是誰,隻知道若忤逆了紀師定下的規矩,必遭嚴懲,甚而付出生命。


    所以,暮秀村的每一個人都低下了頭。沒有人離去,也不歡迎有人到來,一個龐大的村子,就這麽沉默地出現在了中原大地的南方,村人各自心懷鬼胎,將自己偽裝成不會得罪紀師的模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龐俶是如此為之,寧龍海是如此為之,傲慢的老捕快和惡毒的老仵作,亦是如此為之。


    卻無人知道寧丹桐是如何感想。他在血氣方剛之年離開暮秀村,一去十年不知所蹤,卻又在此時突兀迴返,手上掛著自己親生父親的性命。


    他解下背上所負之琴,周身蕩開一道令人窒息的威壓,眸中神色冰冷,顯然殺意已決。


    寧府靈堂屋簷之下南風悠然,融融暖意摩挲著安晴的衣袂,她卻因跪得太久而雙腿發麻,難以動彈,隻能護著懷中昏迷的趙無安,坐在原地,無計可施。


    而擋在她與寧丹桐中間的人,卻是許昶。


    就在寧丹桐周身爆發出洶湧殺意之時,許昶便已然一擰身子,擋在了安晴麵前。隨著他劍眉倒豎,青衣下擺驟然蕩起,凜然真氣向四周平鋪開來。


    寧丹桐冷笑道:“都是一村中人,何必擋我替天行道。”


    “你為何要殺家主!?”許昶的聲音中含著滔天怒意。


    “什麽?你擋住我,就是要問這個?”寧丹桐歪了歪頭,嘴角似乎有一股笑意。


    許昶沉默了片刻,安晴趁機打量了一下眾人神色。站在寧丹桐身後的諸人雖都不說話,臉上卻皆有驚詫乃至於驚恐之色,像是完全猜測不到事情會如此演變。


    這又是怎麽迴事?


    許昶沉默了一小會,臉上慍怒之色逐漸濃鬱起來,聲音也在那一刻變得深沉可怖:“家主辛苦經營數十載,才能得紀師法外開恩,將你送出這暮秀村。你卻要迴來殺了家主?寧丹桐,你究竟是何居心?”


    “我是何居心?”寧丹桐哼哼了兩聲,翻轉手中古琴,冷冽道:“我欲救這暮秀村中所有人,為此犧牲寧龍海一條性命,有何不妥?再說他當年那些布局,迎娶龐俶過門,又要我與你身份互換,無一不是拿我當了祭品,你倒能在這暮秀村中光明正大地活。”


    他語速極快且麵色不變,始終隻是冷冷持著古琴望向擋在麵前的許昶。而許昶卻被逐漸說得發怔,額尖不斷有冷汗落下。


    站在寧丹桐身後的龐俶已然按捺不住心中的緊張,打破了昔日用以粉飾的懶惰性子,怔怔問道:“寧丹桐,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寧龍海迎娶我過門,是在布局?”


    “小娘,你看似聰明,實則太蠢了。”


    寧丹桐連一絲迴頭的意思也沒有,隻是淡淡撫著手中的琴,神色冷漠。


    “暮秀村中,除了紀師之外,還有三種人。第一種,是如同普通人那般渾渾噩噩,虛偽粉飾,隻求苟活下去的囚者。第二種,是如你父母那般寧死不屈,也想將這束縛給徹底掙脫開來的人。第三種,則是如寧龍海這般,陽奉陰違,暗地布局,非要將暮秀村的真相查個水落石出之人。他要達成目的,就需要第二種人,所以將你娶進了門。可惜你實在不是個聰明人。”


    龐俶愣住了。寧丹桐的話語,仿佛把她帶迴了新婚的那一夜。


    那個時候,鄉人口中稱讚不已的富秀才寧龍海,在燈下大口饕餮,影子映在牆上,像一隻待宰的肥豬。


    都是計策。寧龍海娶了她,隻是想以她為開路的卒子,那麽就要先試一試這個卒子是否忠誠。


    答案是不言自明的。結婚的第二天,龐俶就懶懶地躺在了床榻上,直到日上三竿也不願起床。


    她忽然開始意識到,寧丹桐消失的這些年裏,都去了哪裏。


    “那,那你……就是……”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聲音顫抖得像是海浪。


    “我不過是個奴役,卻取代了許昶的身份,冒充了寧府的大少爺這麽多年。龐俶,我不過是你的替代品罷了。寧龍海總要有一枚開路卒子,你不夠格,便由我來。這是寧龍海早就打好了的算盤。


    “那些紀師,其實就隱藏在暮秀村中。但是紀師也是人,是人就避不開生老病死,他們必然會去尋覓繼任者。既然第一種人聽話地活著,第二種不聽話的人都死了,那麽繼任者,隻可能從第三種人裏誕生。


    “但若沒有第二種人鋪路,逼紀師出手,第三種人也不可能見到紀師。原本的打算是把你作為這個棄子,可你卻退縮了。我們隻好多花了點時間,讓你的兒子來當這枚棄子。”


    靈堂下,空空蕩蕩的漆黑棺材之中,本該就躺著寧府的那一枚棄子。


    寧丹桐說罷,又抬起頭來看向許昶,眸中滿含輕蔑嘲諷之色。


    “許昶,你以寧龍海親生兒子的身份,當了這麽多年的寧府管家,難道就連一丁點都沒有意識到,你的父親,其實跟我這個仆役更親近嗎?無論是名義上,還是實際上。”


    許昶一言不發地站在原地,緊緊攥著雙拳,麵色發白,牙齒不自覺地打起顫來。他渾身氣機激蕩得近乎滿溢,似乎下一刻就要飛身而出,直奔寧丹桐而去。


    “可你為什麽要殺了他?”良久,許昶從牙縫中擠出了九個字。


    “在寧龍海的布局之中,有棄卒,有開路之兵,便也就有中堅大將。”寧丹桐悠悠道,“多年以來,你始終坦率地活著吧?卻根本未遭絲毫處罰。”


    許昶麵色一動。


    “寧龍海是故意這麽做的。他想試試看那些紀師究竟知道多少。如果他們殺了你而寧龍海巋然不動,說不定就能挑戰到那些人的底線,逼他們與我們接觸。”寧丹桐淡淡道,“但是,沒有。從頭至尾,一個人都沒有出現過,沒有人來找我們,也沒有人去殺你。許昶,暮秀村中,唯獨你是正常的,這實在是個最大的不正常。”


    望著許昶的背影,安晴也意識到,寧丹桐此言非虛。


    在一個從頭至尾都畸形著的村莊中,許昶卻坦率地活著。或許他有些不善辭令,情緒也莫名其妙,但至少沒有什麽令人深惡痛絕的弊處。與錦嵐的私通,在大戶人家也不算什麽稀罕事。


    “寧龍海死時,你肯定有驚恐,卻刻意壓抑了下來,那時候我就猜到你在懷疑我。但你是沒有勇氣去揭露這一切的,你在等我被人揭發,而後再教訓我一通,沒錯吧?”寧丹桐笑道,“你演技不錯,也有忍辱負重之誌,卻完全入不了那些紀師的法眼,至今仍好端端地站在我們麵前,這到底是為什麽?”


    寧丹桐低下頭去,眉眼低垂,淺淡道:“其實,我就是紀師。”


    “什麽!?”眾人大驚失色。


    歸溪嘶聲道:“畜生!”


    她一個健步便要衝出去,卻被錦嵐給揪住了袖子。歸溪迴過頭,看也不看便扇了妹妹一個耳光。


    錦嵐痛唿一聲,捂著臉倒地,歸溪繼續不管不顧地向前衝過去,卻被站在前頭的龐俶以一個冰冷的眼神給攔了下來。


    始終咬著牙雙目血紅的歸溪狠狠捏了捏拳頭,終究是不願忤逆主人的意願,隻能仰天怒吼一聲,以宣泄胸中的憤怒。


    龐俶扭過頭去,含淚道:“我就知道,自你拜別我的那一天起,便已然與那些人同流合汙!什麽兩位琴師,一位為琴,一位為鍾,你便是那位琴師吧!?”


    孰料寧丹桐隻是笑了笑:“騙你們的。”


    “那天與小娘道別前,其實根本就沒有人來找我。我是自己背了一把琴,自己走出了暮秀村。無人阻攔,無人質問。我之所以會編出那樣一個故事,也是因為那一日趁隔壁老郎中上山采藥之時,偷偷闖進了他家的地窖,想看一看各戶地窖中的刻字是否一樣,結果發現了一口黃鍾大呂,這才靈機一動,隨口胡謅了個故事。”


    他看著許昶,輕撫琴弦,眉眼中居然浮現出悲傷神色。


    “這麽多年過去了,你仍然活著,你的弟弟卻死了,而且是憑空消失,死得不明不白。我殺了寧龍海,就是想逼出那些隻會偷偷摸摸躲起來的紀師,想親自問問看他們,究竟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搖了搖頭。


    “但是,沒有人出現。”


    “這兩個外鄉人不是紀師,我也不是紀師。許昶,你也不是。自從寧龍海死後,沒有任何人找上我,也沒有任何人出現過,倒是隔壁那個老頭子趁著夜色離開了。從頭至尾,那些可惡的紀師,似乎還是隱藏在帷幕之後,任憑我們翻天覆地,哪怕背上滅親的罪惡,也不輕易出現哪怕一小會。”


    他的目光從許昶身上移開,在安晴和趙無安那裏停留了一會,而後轉過身子,一一掃過站在身後的歸溪、錦嵐、龐俶和老仵作。


    “所以,我們還在懷疑什麽呢?”


    “我離開了暮秀村,我又迴來了,什麽都沒有發生。我殺了人,什麽都沒有發生。”


    “諸位村中父老啊,這暮秀村,從很久以前開始,就沒有紀師了。那些不可觸犯的規矩,那些令人們惶惶不可終日的警告,都隻是一紙空文。”


    許昶蹙起眉頭:“那這些……”


    “這些籠罩著暮秀村的罪惡,”寧丹桐一字一頓道,“都是出自我們自己之手。是由我們自己,當了我們自己的紀師。是由我們自己,當了我們自己的劊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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