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造葉皇宮。


    深紅的廊柱染上夜色,在昏沉的風裏顯得陰鬱不明,仿佛將一片宮宇拉入幽冥。


    通向大殿的道路以血與星光鋪就,頭頂的軒轅鏡映著閃滅燭光,照亮了丹墀之上,那位帝王的冰冷眼神。


    而丹墀之下,那位嬌俏佳人,一襲血衣,單手拖著與纖細身段極不相符的巨劍,肩背紅匣,一步一頓地向前走去。


    每一步,她都在不斷接近王座之上的那位皇帝,每走一步,她的眼睛裏都迸濺著血與火,每靠近一步,她的身子便伏得越來越低。


    大殿中四處橫屍。


    帝王一怒,伏屍千裏。匹夫一怒,血濺五步,然天下縞素。


    這個距離,已經太近了。近到她丟出手中劍,便極有可能傷害到那位帝王。饒是慣於端坐於龍椅上,俯瞰蒼生掙紮的皇帝,此時也感到了一絲不適。


    但那名女子終究還是停住了。她的人連帶著她的劍,一同停住了。


    因為一往無前的她被擋住了。


    攔住她的人,像是突然從陰影中出現,又像是一直站在那裏,等候著這一刻的到來。


    眼見鶴氅綸巾的青年背對著他出現在丹墀前方,皇帝這才在心裏重重地鬆了口氣,麵上仍是不動聲色地道:“宇文愛卿救駕及時,立功當賞。”


    軒轅鏡下,燭火的陰影裏,麵帶深沉微笑的青年悠悠眯了一下他那雙細長的丹鳳眼,輕舉手中玉笏,陰陽怪氣道:“多謝聖上厚愛,臣,肝腦塗地,死不足惜。”


    帝王的眼底驀地閃過一絲洶湧殺意。


    血衣女子一字一句咬舌道:“宇文孤懸。”


    鶴氅青年悠悠一揖:“正是在下。”


    寬及兩掌的巨劍微微顫動,鮮血自劍尖滴落。


    “洛千霞,你確是天縱之才,前後一甲子,武林之中隻怕沒有哪位女子能再有你這般驚才絕豔。然而,你今夜即便在造葉殺了個天下縞素,自己難道就逃得過這一劫?”


    血衣女子表情黯淡,眼神卻淩厲若刀鋒。


    “殺了洛劍七不夠,還要廢了聞川瑜,是不是若沒了我手中洛神賦,你們就恨不得讓洛神劍法在這世上煙消雲散才好?!”


    宇文孤懸淺笑道:“言過其實了。洛劍七之死、聞川瑜之廢,皆非我願,卻都在造葉境內發生,在下也傷心難以自已。”


    “廢話少說。”


    血衣女子神情冷漠,已然血痕密布的白皙手臂再度揮動,奮力提起了劍尖垂地的洛神賦。


    宇文孤懸忙製止道:“洛姑娘是明白人,想必不會願意洛神劍法在今夜失傳吧?”


    女子冷笑道:“失傳了又怎樣,待我一劍削去這狗皇帝頭顱,也算為大宋攢一件功德,消一場血腥。”


    “其實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你和聞川瑜一起活下去,洛神劍法也不至失傳。”宇文孤懸忽然道。


    血衣女子一愣。


    “隻需再為洛神劍覓一個新的傳人便可。”宇文孤懸涼薄一笑,“我便容許你改為母姓,繼續在造葉活下去,造葉會給你庇護。”


    血衣女子怔了片刻,盡染血汙的臉上,逐漸流露出憤怒的表情。菩薩怒目,殺天撼地不止。


    她漆黑瞳眸,那一刹綻放淒厲鋒芒。


    “妹妹已死,雙親屍骨已寒,但尚且不過如此。我洛家就算戰至最後一人,也要與你造葉國不死不休,此仇不報……”


    宇文孤懸臉上笑意更深,不慌不忙的語氣,聽起來像是惡鬼在附耳呢喃。


    “是嗎?若我說,我為洛神劍準備的傳人,是廖筱冉後人呢?”


    聽聞此言,滿身血氣殺意,打算垂死一搏的女劍客,眼底忽有一道金焰燃起,仿若雲散月出,四海潮生。


    “你……你說什麽?”


    宇文孤懸巋然不動,笑意深沉。


    大中祥符四年,四海晏清之時,原本在契丹與大宋兩國壓迫下沉默多年的造葉,忽然出動了一支人數約三萬的鐵衣軍,借由清繳草原馬賊的名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拿下了中原的河套至雁門關一帶大片區域,使得黃河以北,最為肥沃的一片土地,就此落入了造葉的手中。


    自此一役,近二十年的宋葉之戰拉開了帷幕。


    戰爭。帶來的便是無數家破人亡,曾經碧草瑩瑩的草原,殘陽如血半天紅,遍地枯骨無人收。


    “洛千霞,你我都知道這是個如何不易的機會。將洛神劍法傳承下去,將廖曉冉的等候傳承下去,我們需要一個人來繼承這一切。”宇文孤懸娓娓而談。


    血衣女子冷眸一凜:“可他不該接受這樣的使命。”


    “不,他應該,因為他和你一樣,是天縱英才。”宇文孤懸露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


    洛千霞怔了怔,垂下頭去,眸含憐色地望著掌中的洛神賦。


    經年漂泊,九死一生,本以為熬得苦盡甘來,卻隻等到至親殘廢的消息。


    她背起父親的劍匣,拔出母親鑄造的神劍,如一去不返的流星自造葉版圖之上劃過,才終於殺到這大殿之中,丹墀之下。


    而麵前的宇文孤懸,麵白如玉,鶴氅綸巾,丹鳳眼眸中隱含嘲弄之色,卻不怯不懼地攔在了她的麵前。


    本意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誓要與這朝堂拚個玉石俱焚。


    此時此刻,另一種可能性卻從洛千霞心頭升起。


    ——————————


    趙無安從沉睡中驚醒之時,車內的檀香還未燃至一半。


    他撐了撐因昏厥而發痛的額頭,才意識到自己頸間纏著厚厚的繃帶。視作性命的洛神劍匣依然放在腿邊,隻是摸遍全身上下,已尋不見佳人斬。


    腳邊的香爐青煙嫋嫋,散發出令人心曠神怡的味道。趙無安俯下身子,揭開爐蓋,才發現爐中香灰已積過半。


    將緊閉著的窗簾拉開,從窗外的景致,趙無安看不出這究竟是什麽地方,但憑那高低不平的山峰,能夠斷定依然在苗疆之內。


    確定了這一點,趙無安微微放下了心。他把背舒舒服服地靠在為他精心準備的墊子上,麵帶笑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劍匣。


    隻要宇文孤懸尚在人世,解暉就不可能讓自己死。


    趙無安曾想盡一切辦法想要與那個遠在漠北的國度撇開關係,卻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依靠了它一番。能以這種方法令解暉吃癟,他心底也不由有些快意。


    馬車不急不緩地前進著,車夫顯然極其熟悉苗疆道路。趙無安掀開簾子向前方看了看,車夫一身苗人裝束,正側身坐著,單臂馭車,唇上有針紮痕跡。


    見趙無安掀開了門簾,他的臉上先是露出驚訝的神色,而後抬起那隻空懸的手,呃呃啊啊地擺著些複雜的手勢,眼底流露出慌亂之情。


    趙無安歎息一聲,會意地點了點頭,坐迴了車內。


    果然,解暉不可能甘心被他如此戲弄,所以盡管未讓趙無安離開苗疆,卻給他安排了一個啞車夫,讓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向何方。


    這麽說來,他現在將前往何處,仍是受著解暉引導。要想破這局中之局,幾乎無從下手。


    按常理,他一定會背起洛神劍匣,從車後頭一屁股翻出去才對。


    然而趙無安卻隻是舒舒服服地靠在座椅之上,伸手攥住劍匣的背繩,表情慵懶,任由馬車行駛,不問前路,全然不似受製於人。


    在這陰霾密布的苗疆,他似乎放鬆得過了頭。


    馬車行駛了一天一夜,其間每一次他腳邊的檀香燃盡,車夫就會停下車子,極盡謙卑地替他續上一支香,並借此歇息片刻。


    除此之外,二人整整一天沒有進食,在幾近荒蕪的苗疆原野中策馬而行,越走越偏。


    第二日的黎明,趙無安腳邊的檀香才燃了三分之一時,車夫便停下了車子。


    僅僅瞥了眼檀香,趙無安就知道到目的地了。他站起身,背上洛神劍匣,大大方方地掀開門簾而出。


    乍破的天光迷了他的眼。


    仿若久達寺那日初見安晴,那時的風也如這般和煦,那時的寺廟,也像此處一般靜謐。


    趙無安輕輕搖了搖頭,將這些念頭從腦海中掃塵一般拂去,走下馬車。


    他眯起眼睛,借著些微晨光,眺望眼前這座建在一片臨湖平原上的建築。


    那是一座高塔,製式和中原的很不相同。除了底部的塔座稍稍大一些之外,整座塔由上至下幾乎是一根筆直的柱子。


    塔身之上,繪有斑斕壁畫,五彩繽紛,內容更是玄妙晦澀。即便是自小觀摩佛畫的趙無安,在這塔畫麵前也覺得有些頭暈目眩。


    塔前站著三人,二男一女,彼此之間似乎相性並不好,而趙無安的到來,又讓這原本就尷尬的氣氛更加劍拔弩張。


    三人之中,趙無安隻認識杜傷泉一個,另外兩個則見所未見,在腦海之中搜索,也無什麽有用的信息。


    那名女子麵容姣好,身段婀娜,身著錦繡綢緞,盡是西域打扮,手持一把與代樓暮雲所用極為相似的蝴蝶彎刀,隻是製式更大。


    而那名男子以黑紗遮麵,全身上下更是包裹在玄衫之中,背負一件重物,亦被厚厚包裹,看不出究竟是何物。


    既然杜傷泉來自解暉一方,那就不難猜出,另外二人中應有東方連漠的手下。


    不過杜傷泉從命於解暉之事,東方連漠未必知情。但解暉既然敢把趙無安送來這裏,就定然是已穩操勝券。


    換句話說,這位在生意場上從未失手過的老者,自信自己可以取勝,無論是否存在趙無安這個攪局者。


    而趙無安亦是拿定了主意要反敗為勝。他既然能反將解暉一軍,就有破局的可能。


    直到看到這座高塔,和塔前三人的時候,他一直是這麽想的。


    而等到那個西域打扮的姑娘開口說話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簡直錯得離譜。


    那個被喚作慕容清竹的姑娘一字一句道。


    “我等了二百四十五年,你們總算來了。”


    ……什麽?


    你等了……


    二百四十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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