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稻最終還是與李凰來分道揚鑣了。


    後來的十日裏,他又大病了三次,每一次都越來越重,卻每一次都拒絕李凰來陪他返迴。


    最終,望著猶如一灘爛泥躺倒在路邊的莫稻,李凰來一臉冰封地背起了包裹,恨鐵不成鋼地說道:“人隻有求活的,沒有你這樣求死的。”


    李凰來走後,莫稻獨自一人在路邊躺了半天,一直怔怔地望著天空,直到一陣淅瀝的春雨落到他的臉上。


    他站起了身子,往東方走去。孤身一人,他也必須迴到柳葉山莊。


    李凰來所言其實不差。江湖中皆傳言柳葉山莊被滅,所藏寶刀被盡數擄走,如今要尋刀,不應去揚州,而是該去那天下武林至高之地的唐門,求東方連漠網開一麵賜他一柄活命的刀。


    可莫稻不是武夫。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在他手上,和平常切菜砍肉的菜刀也並無區別。不明刀中玄機,莫稻即便拿到了柳家寶刀也不知該如何激發刀意。還不如迴到柳葉山莊,那裏至少能讓他稍稍安心。


    其實在第一次為他壓製體內經脈時,柳四爺就已告訴過他了,自己的三山斷骨乃是絕脈,世間斷無醫治之法,隻能以神兵自身意蘊壓製,即便如此,仍可說是命懸一線。


    所以多少年來,莫稻始終勤勤懇懇,一為報答柳家救命之恩,二為自己也能在這世上活出一個道理來。


    如今柳葉山莊已不再存於世,莫稻也注定命不久矣,李凰來離開時雖則還留下了不少銀兩,但莫稻都沒了撿拾的心思。


    他不知道該怎麽去柳葉山莊,所以他又迴了福州。


    闊別多日,福州城依然如開春時一樣熱鬧非凡。入城的隊伍排得長長的,一直延伸到半裏開外,其間更是有著果蔬攤販與商賈獵戶各色人等。


    福州人口眾多,入城檢查不苛刻卻嚴密,故而隊伍進展得極慢。身份懸殊的人們各自從馬車上毛驢上走下來,在城邊茶館喝一口水,甚至是席地而坐,素不相識的人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處,不分天南地北地閑聊了起來。


    推了一車鹹魚的漁夫爽朗地送了周圍每人三條用海鹽醃得正當吃的魚,棗販子揭開自己棗車上的麻布,招唿所有人都來上幾顆,甚至有架鍍了金紋的香轎裏頭,也有位千金小姐差了仆人送出來些瓜果,供路人解渴。


    背著空空行囊的莫稻夾雜在人群之中,獨行至此,他才發現自己竟然是如此落寞。


    仿佛過去十七年,他的人生隻如一滴墨水般消融在池中。


    他不是那位筆耕不輟的書聖羲之,亦不能僅靠一滴墨水,化出整池烏黑。


    日頭正盛,莫稻提包入城。


    城內車水馬龍,人潮熙攘。


    福州城,一直以來便是如此喧囂。不因他離去幾日,而變得冷清半分。


    整整一個上午,莫稻如同無頭蒼蠅般在城內四處亂串,卻連要去向何方也不明白。直到午後來臨,他才意識到,自己若要去柳葉山莊,又得繼續出城。


    想明白這一點,他長歎一聲,意識到自己是有多麽愚鈍。


    背著行囊向北門走去,路過市集之時,卻見原本拉得鬆散疏長的人群聚成了個大圓,外頭的人不住向內仰著脖子張望,偶有人指指點點,但都是低聲交談,臉上俱是不敢多言的神色,似乎當中正在發生著什麽大事。


    莫稻頓住腳步,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按捺不住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


    自與李凰來分離後,他數日以來便隻顧著順原路迴返,路上之所見所聞,而今竟是一件也迴想不起來。


    不知為何,也許是因為抵達了出發的地點,莫稻這一次,終於對在他身邊發生的事情起了一絲興趣。


    他弓著瘦骨嶙峋的背,擠進了人群。前頭的人已經攢聚得十分密集了,但莫稻似乎是魔怔了一般,執意要看個究竟,一麵不住向周圍人道著抱歉,一麵慢慢擠入了人群的中心。


    而當他終於來到了一群人的最前端時,眼前所見之景卻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若說那是一座高台,其實並不恰當,因為它僅僅比地麵高出一尺,尋常人一邁步便能踏上去。


    而現在,高台之上卻隻有兩人。


    一人手提屠刀,左手握酒盞,另一人雙臂縛於身後,半跪於地,身著囚衣。


    在看到那個人的瞬間,莫稻兩眼一縮,麵色刹那間變得灰白若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而台上那個將赴黃泉的囚犯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視線,輕輕抬起了下垂的頭,向著莫稻看了過來。


    人群之中,他一眼便看見了莫稻,就如莫稻一眼便看見了他。


    一切好似某種注定。


    莫稻慌了神。他不知道這是怎麽迴事,為什麽自己昔日信任有加、對之畢恭畢敬的少主,轉眼就淪為了階下囚。


    其實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身為柳葉山莊年輕的大管家,八麵玲瓏,身為江湖浮萍,卻飄蕩不知所之。


    就在他慌亂不已的時候,人群之中傳來了一個威嚴的聲音:“死囚柳停雷,自揚州奔逃至此,為本官所縛。而今驗明正身,午時已到,行刑!”


    此言如一道驚雷自莫稻腦海之中劈過。


    刑台之上,柳停雷輕薄的唇竟然勾起了一個微妙的弧度。


    莫稻立刻就明白了這個笑容的意思。


    他不懼死。


    柳葉山莊或卻有罪孽,而身為二少主的他卻一生無過,慘遭陷害。他不怕死,隻是死得冤枉。


    劊子手聞言,高揚起脖子,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又一把將酒盞摔在地上,雙目血紅地舉起了刀。


    莫稻張了張嘴,卻發覺自己的聲音是如此喑啞不出。


    人群之中漸起了低沉的驚唿聲。但因為早就知道結局,並無人驚恐,隻是稍稍有些慌亂。


    莫稻的心卻煎熬地難以忍受。


    他不知道一路行來,柳停雷遭遇了什麽,也不知道他因何獲罪,被何人陷害,更不知柳停雷背上那對他而言關乎性命的刀,去了哪裏。


    但柳停雷乃是他服侍了十七年的柳葉山莊二少主,柳家未來的當家。


    大少爺赤身裸體死在深山之中,大小姐當著他的麵撞柱而亡,三少爺則自刎於庭中。好好一個莊園,已然四分五裂,十不存一。


    而一把屠刀即將落在柳停雷的脖頸上。


    有道是一生如一日,渾渾噩噩,刹那清醒。


    那一瞬,仿佛有人在背後推了他一把,又或者是仙人自天庭之上,不慎灑下一滴能讓人脫胎換骨的仙露。


    一個撕心裂肺震耳欲饋甚而是痛不欲生的聲音自人群的最前頭響起。


    “住手!!”


    那一刹那。


    他的身形仿佛化作一隻黑虎,餓虎撲食也好,狂龍出水也罷。


    便是萬籟俱寂天地遠,便是四海潮生陰陽殆。


    他撲向了刑台之上的那把屠刀。


    直到多年之後,垂垂老矣的莫稻迴想起這件徹徹底底改變了他人生的事情時,仍是一臉的迷惘神傷。


    細細想來,他之所以會出手阻攔柳停雷赴死,多半不是因為柳停雷曾是他的少主。


    而是因為,柳停雷身上有著柳家寶刀的秘密。


    那個秘密,可以讓他活下去。


    莫稻,便是從這一刻開始才終於明白了,人生一世,其實是為了自己而活。


    他的身影撲向了高台。孱弱不堪的身子在那一瞬間爆發出了與平時極不相匹的活力,僅僅一步,便跨出了近一丈之遠,接近了劊子手的身側。


    四肢百骸仿佛在燃燒,整個世界倒映在莫稻瞳中,分毫畢現。


    一切都慢了下來,一切都靜止了下來。他把手伸向那柄即將墜落的屠刀,用力地握緊了劊子手的手腕。


    一聲脆響。


    所有人都沒來得及看清發生了什麽,甚至連莫稻自己,在那一瞬間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麽。


    他隻看見了結局。


    膀大腰圓的劊子手猛然間倒摔出去一尺多遠,手中的屠刀則刹那間四分五裂,節節斷碎墜地。


    玎璫脆響迴蕩在柳停雷耳邊。他抬起頭,與站在他麵前的莫稻對上了視線。


    莫稻一愣。


    柳停雷冷笑道:“還真是大變樣了啊。”


    “什……”莫稻迴過神來,意識到自己處於所有人的目光注視之下,看見自己腳邊碎掉的刀,一下子又慌亂起來,“不,這不是我幹的……”


    “當然不是了。”柳停雷耐人尋味地搖了搖頭,“但是,你被選上了,和我一樣。這可真是件令人無奈的事情。”


    莫稻愣了愣:“什麽……意思?”


    然而柳停雷並沒有迴答他,隻是苦笑著閉上了眼睛。


    一息之間,整個世界仿佛顛倒了過來,莫稻的眼中,夕陽黃昏蕩漾,五湖海水倒灌入城,天塌地陷。


    他嚇得後退了一步。


    一定出了什麽問題。他這麽想著,然而眼前的崩壞之景越來越明顯,人群都逐漸模糊成一片水墨,卻並無半點喧囂,一切仿佛都靜止了。


    終於,在神識的最中央,出現了一個人影。他模糊得仿佛不可見,卻又有著極為強烈的存在感,如同神明一般,自上而下,死死盯著莫稻。


    “你果然還是想活下去吧?”那個聲音自頭頂之上傳來。


    莫稻顫栗著抬起頭,卻又立刻恐懼地伸手遮住了眼睛,戰戰兢兢道:“你……你是誰?”


    “我是如今的天下第一。”


    隨著他的聲音越來越莊嚴,那個人影也在不斷地下落,最終落到與他等高的地步。


    “柳停雷是我欲殺之人,可你與他不一樣。隻要你答應我一個條件,他就能活下來——連帶著他那些刀。我知道,這才是你想要的吧?”


    心底有個聲音在說,不可以。這是天下第一,他絕不會無緣無故與你交易,那個交易帶來的後果必然是你無法承受的。


    可是人總得想方設法乃至於咬牙切齒地苟活下去。


    莫稻顫抖著點了點頭。


    那個人影笑了起來。


    “很好。”


    “不愧是我東方連漠所選中的人。看來這一次,我依舊沒有下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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