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安此言一出,猶如天地也聽從了他的命令一般,落日刹那融入海水,東山孤月出雲。


    如同孤峭怪石般的蘭舟子仍舊屹立在岸邊,隻是眼中有了一絲疑惑。


    滿船靜寂。


    趙無安看著李凰來,李凰來也盯著趙無安。


    “打從一開始,你就沒有買什麽金陵兵械庫圖紙吧?”趙無安淡淡道,“你編造出這個故事,又花了這麽大功夫編排出一場鬧劇,最終的目的,隻是為了得到這塊玉佩而已,沒錯吧。”


    李凰來似乎是懵了,喃喃道:“你在說些什麽……”


    “從一開始為我就覺得奇怪,圖紙如此重要的東西,不隨身攜帶,反而放在客棧裏,你是怎麽想的?若光是這樣,也就罷了,偏偏你還訂了最外頭的一間,它正對樓道,暴露在無數人視線之中,偷盜的難度無比巨大。我也曾親自去過那家客棧,客房的窗戶外麵就是後院,無數廚子小廝奔裏跑外,根本不可能在白天登上去。而從你離開到折返,前後也就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蘭舟子怎麽能在光天化日、眾目睽睽之下,入房作案?


    “我曾嚐試過假裝是店裏新雇的夥計,從後院潛入樓中,直到我站到了李凰來所訂的房間前時,尚未被任何人發現。但是李凰來將如此重寶藏在房中,門鎖想必十分令他安心,我也研究了一下,發現短時間內撬開那鎖實在是不太可能。更何況,你們去的時候,鎖也沒有被破壞的跡象。


    “這就很奇怪了。正對著樓道口的房間,人流如織,蘭舟子隻要稍稍停留,必然被人撞見,可是為什麽整個樓裏,隻有楚霆注意到了他呢?再說,李凰來你若要保護這份圖紙,按照正常人的心理,肯定會租靠裏的房間,為什麽偏偏是第一間呢?”


    “除非,你早就做好了讓它被盜走的準備。”趙無安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他的聲音並不高,但卻清清楚楚地落在了所有人耳朵裏,其他人都震驚地望著趙無安,甚至都忘了唿吸。商船寂靜若死。


    岸邊的“蘭舟子”皺起了眉頭。


    “在離開客棧之後,你特地換了身衣服,從後院折返,又經過後廚繞到了三樓客房,趁著沒人的時候拿出鑰匙,進屋取出了木筒——這就是一切的關鍵所在。對於普通的盜賊而言,自然是靠裏的屋子比較容易隱蔽,但是對於偽造成盜賊的屋主人來說,自然是要盡可能縮短進門的這個過程,所以你特定訂了上樓的第一間客房,就是為了一上樓來便能拿走東西,減少被人看見的可能。但該說你運氣不好呢,你還是被楚霆給看見了。


    “按照你本來的計劃,帶著段桃鯉迴客棧,結果發現了圖紙被盜。就楚霆的情況來看,他應當不知道你的規劃,即便他不說話,你也可以帶著段桃鯉四處尋找,然後在城外茶館發現你提早留下的訊息,再將她帶入鍾山,你早就勘察好的那個農舍裏,引蘭舟子與你們見麵。


    “這個‘蘭舟子’,我想就是現在岸邊的那個人吧,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被你以幾兩金子雇來,幫你演一出戲。”


    趙無安看著岸邊那個蒙麵人,忽然抬高了聲線,大聲喊道:“是這樣吧,莫稻?”


    站在岸邊的蒙麵人大吃一驚,嚇得倒退一步,渾身發抖起來。


    李凰來也驚詫道:“你認識?”


    話剛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露了餡,慌忙捂住嘴巴,可早已無濟於事。段桃鯉看他的眼神嫉惡如仇,仿佛在打量一團令人作嘔的汙穢之物。


    “往農舍那頭去時,我曾經在山林中看到一個人逃走,但那時沒能看到正臉。後來在農舍門口,撞見了一身是血的塗彌,意識到是她殺了這些人,再想想她那窄到嚇人的圈子,也就不難猜到會放跑的人是誰了。”


    隔著清澈海水,趙無安涼涼地與岸邊的蒙麵人對視。“畢竟在柳葉山莊,你曾不顧自己性命安危也想救她,她這算是個迴報吧。”


    蒙麵人呆若木雞地站在原地,一聲不吭。


    沉默片刻,趙無安又把目光轉向了李凰來,“你本來是這樣打算的,奈何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在去往農舍的路上,被楚霆襲擊不說,就連整座農舍,都被黑雲會給派人屠滅了。你的計劃也自然就胎死腹中,難以實現。”


    “但天無絕人之路,你被段狩天救起,聽聞他說起南下避禍的事由,也就決定再如法炮製一次。本來,你引段桃鯉去鍾山的計劃可謂是漏洞百出,偏偏各種事態接連發生,使你還沒來得及說出目的便被帶走。到了安南的船上,你反而是嫌疑最低之人。所作所為,也就甚少引人懷疑。


    “首先你與莫稻重新見了麵,派他提前幾天出發,南下來到這裏等候,自己則趁眾人熟睡時,偷偷把一支箭插在了船頭。從羽箭刺入木板的角度來看,射手幾乎是站在城牆頂上衝天發箭的,但你隻要把它往船上一釘,就可省去這些麻煩。我們在安南的船上住了有近一旬的時間,莫稻是完全有機會比我們先到此處的。所以,安晴說的其實也沒錯,蘭舟子雖然不在我們船上,卻離船近得很。”


    聽到他突然誇了句自己,安晴一時怔愣了片刻,迴過神來之後便點頭如搗蒜,顯然極其讚同趙無安的話。


    趙無安不動聲色地笑了笑,“你偽造圖紙被盜,又聘請別人扮作蘭舟子,不過就是為了段桃鯉腰間的玉佩罷了。若不是我也曾在別處得到過與之相似的一塊玉玦,知道它所含秘密涉及到舉族的存亡,也絕不會識破你的打算。所以我才說,你這出戲,真是讓人拍案叫絕。”


    “還有什麽想說的嗎?其實我挺想知道,你拿這玉佩是要做些什麽,畢竟我也肩負著別人的囑托呢。”趙無安眼神平淡無波地看著李凰來。


    李凰來則完全沒有趙無安這般冷靜。


    他麵色慘白,一步一步向後退去,直到脊背靠上欄杆時,才慘淡一笑,低聲道:“我不會就此罷休的。”


    言罷,他便如鷂子翻身般,一頭滾下商船。


    形勢急轉直下,包括段狩天這樣的高手在內,所有人都倒吸一口涼氣,愣在原地。


    唯有趙無安猛然搶了上前,一手甩下背後劍匣,口中喚道:“鵲踏枝、白頭翁、蘇幕遮。”


    三柄長短不一的劍依次出鞘,趙無安則在這時也跟著飛身翻下了商船。


    前方不到三十丈的距離上,碧波浩蕩,李凰來袍袖風滿,立於大浪潮頭,腳踏浪花而前,神色堅毅。


    趙無安以腳踏劍,飛快地追了上去。白頭翁和鵲踏枝分別懸於兩腳之下。


    隨著他心念一動,蘇幕遮則筆直飛出,直向李凰來後背刺去。


    他沒打算要李凰來的命,畢竟李凰來也沒殺人,罪不至死。隻是若他仍舊一意向前,不做避讓的話,蘇幕遮必然將之重創。


    但李凰來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頭也不迴地狂奔,一路衝向海岸。


    呆立在岸邊蒙麵的莫稻,此時顯得手足無措。他本就是為生計所迫才答應李凰來到此,對於與趙無安的突然重逢,他亦是吃驚不小。


    自從滅門之夜險之又險地逃出柳葉山莊之後,麵對江湖上人人喊打的現狀,他不敢在揚州久留,一路苟且,走到江寧府時,已是饑寒交迫。對於給了他一飯之恩的李凰來提出的要求,莫稻自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他進入了鍾山農舍,按李凰來的指示化了裝,卻沒等到李凰來,而是等來了塗彌。


    等來了殺氣四溢的塗彌。


    麵對驟然到來的滅頂之災,執行者還是自己熟悉甚至可說心中依賴不已之人,莫稻完全沒有等待下去的勇氣,莽撞地衝出了躲藏的地點。


    她看到了他。在那一刻,她似乎隻是短暫地愣了一下,而後,便將視線轉開去,繼續屠殺那些同樣無辜之人。


    “快走。”


    這是塗彌對他說的唯一的話。


    莫稻沒有其他選擇,他隻能跑。至於最後如何在江寧府中重遇李凰來,又是如何會再次接下這個任務,都隻是形勢所迫,不得不為之罷了。


    而眼看著曾為自己金主的李凰來被當麵揭穿,追擊他的人又是曾在柳葉山莊見過一麵的趙無安,深知此人性格的莫稻,此時不免渾身發抖起來。


    趙無安之前就已經直唿出了他的名字,此時二人相距不過幾十丈,李凰來一旦束手就擒,莫稻便再無逃脫的可能。


    而在海麵上竭力提氣奔逃的李凰來,也正在被趙無安逐漸縮短距離。


    轉身逃走也好,幫助李凰來逃脫也好,莫稻此時至少該做點什麽。


    可是和柳葉山莊那時一樣,他隻是呆呆地站在岸邊,仿佛癡傻一般,凝視著在海麵上你追我趕而來的二人。


    李凰來憤怒道:“趙無安,莫要逼人太甚!”


    “撞在我的劍上,也算你倒黴。”趙無安語無波瀾。


    李凰來怒而望向莫稻:“做點事情啊,蠢材!”


    莫稻怔愣了許久,定了定神,如夢初醒般,口中應了一聲:“啊。”


    身後棕櫚林中,驟然有隱秘殺氣衝出,直奔莫稻而來,而莫稻隻是怔怔望著向他逼近的二人,渾然未覺身後的危險。


    趙無安眼疾手快道:“留神!”


    當下不再私藏任何招式,彈指一揮,蘇幕遮如離弦之箭般飛馳而出,卻是繞過了李凰來,又繞過莫稻,流星斬月一般,替他擋住了身後的敵襲。


    鐺!


    金鐵相擊,電光石火,莫稻被這生意嚇了一跳,向前趔趄了幾步,被趙無安一把趕上,護在身後。


    莫稻疑惑道:“趙居士。”


    “你還是來了。”趙無安卻不像是在對他說話。


    莫稻愣了愣,見這廂李凰來死裏逃生,已經精疲力竭地倒在海邊,便扭頭看向了後麵。


    在那裏,一位仙姿出塵的小道姑,眉眼如畫,唇點絳紅,身著飄逸白袍,手持三尺長鋒。


    “該殺的人,必須殺盡。”塗彌語氣中含著悲慟。


    “為何要這麽做?”趙無安並不急著動手,隻是緩緩問道。


    “因為,”塗彌淡淡道,“這筆交易,很劃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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