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江寧府,天降大雪。


    無論近處遠處,目力所及皆是一片白茫茫。仿佛天地之間的時間都靜止在某一瞬,隻餘下這雪,漫無止境地飄舞著。


    儒雅的青年劍士撐傘站在江邊,玄衣落雪。盡管已是數九寒冬,江寧的水卻不曾凍結,泛起寒霧的廣闊江麵之上,仍有船隻往來熙攘。


    他身後響起清脆的腳步聲。


    青年劍士嘴角勾起微笑,轉過身,恭敬地鞠了一躬,略帶戲謔道:“公主殿下,可真是讓我好等。”


    茫茫細雪中,段桃鯉迎風而立,長風吹起她一身淺紅瓦蘭裝束。


    “你是怎麽找到我的?”段桃鯉警惕地問。


    青年劍士輕笑一聲,搖頭道:“公主不必擔心,這裏很安全。江寧是重鎮,瓦蘭人在這裏,多少還是會受到些保護的。”


    段桃鯉把肩上的灰色披風扯緊了些,不悅道:“我知道江寧不排擠瓦蘭人,我隻是想知道,你一個普通人,是怎麽找到我的。”


    “江湖上總有些人,無事不知無事不曉。”青年劍士微笑道,“當然,我李凰來還不是那樣的人,隻不過剛好認識幾個這樣的朋友罷了。這一次冒昧與公主殿下會麵,其實是想給殿下一個驚喜。”


    他臉上浮現出一片諂媚的笑意,卻仍然不掩身上那股與生俱來般的尊貴氣勢,不卑不亢,仿佛勝券在握,得意洋洋。


    段桃鯉並不是很喜歡這樣的人,這大雪的天氣也讓她很不舒服,總有種上當受騙般的感覺。她抿了抿嘴,還是問道:“什麽驚喜?”


    “助公主殿下複國。”


    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李凰來啪地一聲合上了傘,神色鄭重地注視著這位瓦蘭公主。


    段桃鯉一愣:“什麽?”


    “江寧府前身乃是南唐都城,當年大宋舉兵南下,南唐被滅,金陵軍一朝消散。但當年的金陵軍隊,並未全副武裝。”李凰來淡淡道,“大宋並未發現的、前唐留下的金陵兵械庫,就在如今江寧府的地下。庫中足有一萬二千餘精鐵鎧甲,長戈刀劍七千餘,銳利羽箭二十萬餘。公主若要複國瓦蘭,以此為資本,足以拉扯出一支六千人的精銳部隊,綽綽有餘。”


    “兵械庫入口隱秘,機關密布,一旦操作不慎,便會誤中陷阱,死無全屍。而我手上,正有兵械庫的圖紙。隻消公主一句話,李凰來便聽候差遣。”


    段桃鯉愣住了。


    在久達寺,她的二十護衛為了保她平安,盡數戰死,楊虎牢死時甚至已經不成人形,對她而言舉足輕重的趙無安也已帶著安晴離去。站在山門前的瓦蘭公主似乎又迴到了一無所有的那個年紀,迴到了在伽藍寺邊哭泣的那個自己。


    但她不能放任自己。


    草草埋葬了護衛們,瓦蘭公主又提著匕首上了路。身無分文,一無所有的她,依然一往無前。


    她要迴到她的故鄉,就算一無所有,她也要解放她的子民。


    這是段桃鯉的夙願。


    長途跋涉,段桃鯉走到了江寧。從這裏坐船出海,兩個月之內就能迴到瓦蘭,雖然路途遠了接近三分之一,但所花的時間反而比陸路更少。


    沒想到,才剛到江寧府幾天,還沒來得及在碼頭找上一隻合適的船,就有人直接把一帖請柬送到了客棧。


    請柬的落款是李凰來,也就是麵前這個儒雅的青年劍客。他聲稱有兵械庫圖紙,可供段桃鯉差遣。


    但段桃鯉並不傻。


    一座南唐留下的兵械庫,足以令大宋王朝都撼動,小小瓦蘭自是不在話下。即使李凰來真的擁有圖紙,也不可能平白無故地拱手奉送給她這樣區區一個瓦蘭國的公主。她一無錢二無勢,無論怎麽算,李凰來這都是做了筆虧本買賣。


    段桃鯉警惕道:“你的目的是什麽?”


    李凰來臉上笑意更濃。


    “讓我得到你。”他忽然道。


    “什麽?”段桃鯉以為自己聽錯了。


    “在下仰慕公主已久,不惜冒死助公主迴返瓦蘭,就是為了有朝一日,能與公主,享一番床笫之歡。”李凰來臉不紅心不跳地道。


    段桃鯉愣了半晌,聽懂了他的話之後,立刻漲紅了臉,咬著嘴唇罵道:“登徒子!”


    “若是沒有我這個登徒子,隻怕公主複國,是遙遙無期吧?”李凰來輕聲細語,說話間,已是向著段桃鯉湊近了些許。


    段桃鯉警惕地向後退幾步,伸手按住了腰間的匕首,麵色凝重地打量著李凰來。


    李凰來笑道:“公主勿要多慮。我也是正人君子,若無公主首肯,是斷斷不會逾距一步的。不如這樣,我這便就帶公主去拿兵械庫圖紙,待到公主檢點兵械完畢之後,我們再擇日成婚,如何?”


    段桃鯉蹙眉道:“你獻出一座兵械庫,就是為了娶我?”


    李凰來一本正經點頭道:“那是自然。前年五月,我曾在大理城中見過公主,當時便一見傾心,此生非公主不娶。能在江寧府與公主重逢,想來也是天助我也。”


    前年五月,那個時候段桃鯉已經離開大理皇宮數年之久,被暫占皇宮的四皇子請迴國都赴宴,席間亦有不少賓客,想來李凰來正是其中之一。


    不過四皇子斷無仁慈之心,段桃鯉也早就猜到那是一場鴻門宴,早早避席逃脫之後便率領親信一路北上,一直逃到大宋境內才停了下來。自那之後,便再沒迴過瓦蘭。


    事情的發展也證明了段桃鯉確有先見之明。當時宴會上的瓦蘭貴族大多在十日之內被族滅殆盡,外邦人則奉為上賓,四皇子雄踞皇城,南征北伐,一時風頭無兩。不過好景不長,就在去年九月,四皇子視察軍隊時被死士刺殺,大理再成無主之城,瓦蘭上下,更是愈發動蕩不安。


    “瓦蘭王子孫繁盛,除去夭折的孩子,長到七歲以上的一共五十九人,其中二十三位皇子,三十六位公主,弱冠的皇子一共十九位,及笄的公主三十一位。而今瓦蘭內亂,根據我的家丁今年十月帶來的消息,已有十四位皇子被確認身死,公主們則已經有二十九人失去了動向。”李凰來洋洋灑灑地報出了一大堆數據。


    他按住腰間佩劍,眸中神采斐然,笑道:“公主殿下,您取出庫中兵械之後,出海南下至福州,販賣掉一半的兵甲換取銀錢,就可雇起一支人數不下三千的兵團。到時重返瓦蘭,振臂一唿,擊敗那些皇子們麾下的殘兵老卒,複國稱王,指日可待!”


    段桃鯉神色一動,手中緊握著的匕首也放了下來。


    她試探著道:“到時候,我為瓦蘭王女,你便是瓦蘭王?”


    李凰來微笑著搖了搖頭:“不。公主複國之後,我便會布衣離開瓦蘭。李凰來所求,唯有能與公主共度春宵而已。”


    段桃鯉又愣了愣。李凰來資助她,竟然隻是為了得到她的人,而非她背後那個瓦蘭王的稱號,這實在讓她想不通。不如說,李凰來倒是個真正的癡兒,價值連城的兵械庫,隻換一刻春宵。


    這樣劃算的買賣,若是不答應,那段桃鯉才是真的傻了。


    她幹脆道:“那你先交出兵械庫的圖紙,如何?”


    李凰來笑道:“好說。”


    而後他抖落傘上積雪,揀了條路踽踽走去。段桃鯉跟在後頭,雪花落在她的肩頭與李凰來的傘麵,無聲冰涼。


    遠處江麵之上煙波浩渺。


    向著城中最熱鬧的地方走了大約兩炷香的時候,李凰來在一間極盡奢華的客棧前停下腳步。他剛剛收起傘,簷下便有個看上去十三四歲的小廝跑過來,殷勤地接過他手裏頭的傘,還順便幫他拍了拍肩上的雪花。


    似乎是不滿意這小廝過於親近的動作,李凰來眼底閃過一絲不悅,但隨即又換上一副笑臉,轉身對著段桃鯉做了個請的手勢。


    “出門在外,吃住難免將就了些,還望公主殿下不要嫌棄。”他笑眯眯地說著。


    段桃鯉當然沒有嫌棄的心思。常年漂泊,大多數時候身無分文,連客棧都住不起,她已經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進入過如此華貴的客棧了。這來曆不明的李凰來,出手當真大方。


    既然是家奢華大氣的客棧,想必其中住客都大有來頭,絕非山野小店,自然也就不用擔心李凰來與店主合謀給她下套。更何況這裏是江寧城中,這個地方,就段桃鯉看來也是安全得很。


    於是段桃鯉並未多加猶豫,徑直走入了客棧。


    與普通客棧沒什麽兩樣,這家客棧的一二兩層是酒樓,此時人滿為患,酒菜的香氣撲鼻而來。正中擺了個可供演出的大台子,上麵如今正有一位舞娘在琵琶聲中翩然起舞。四周桌椅琳琅,人聲鼎沸,二樓雅間有素錦長屏綴飾,其後隱約可見人影。


    許久沒應付過如此大的場麵,段桃鯉一時略有些拘謹,身旁的李凰來又不知從何處拿出了一把折扇,遙遙指點道:“這邊上去,三樓的第一間。”


    小廝殷勤道:“李先生,需不需要給您來點幾碟酒菜?”


    李凰來的臉色陰沉下來:“不必。”


    被拒絕的小廝臉色變了變,顯然是想賺些打賞錢,結果吃了個悶虧,隻能悶悶不樂地走開。


    段桃鯉與李凰來並肩上樓。


    在二樓時還能聽到些許來自樓下的喧鬧之聲,到了三樓就立時安靜無比。李凰來輕車熟路地打開了門鎖,站在門口,又對段桃鯉行了個請的手勢。


    段桃鯉無奈地進了屋。李凰來緊跟在後,一反身又鎖上了門。


    段桃鯉臉色一緊,伸手摸向腰間的匕首,被李凰來笑著阻止:“圖紙乃是重寶,茲事體大,鎖門不過是以防被人窺探到而已。”


    段桃鯉皺著眉頭,慢慢放下了手臂。


    李凰來衝她一笑,拖出了床底的厚重箱子,開鎖打開之後,又從裏麵拿出了一個塗著金漆的封閉木筒,筒長達兩尺半,足有手腕粗細,兩頭套著厚重鐵環,環上還有一套複雜的孔明鎖。


    他伸手到木筒的側麵,輕輕撥動了幾下,用力一拉,發出了很大的聲響,緊接著又飛快轉動了好幾片木板,彈指敲了敲筒壁,這才一壓鐵環,將木筒轟地一聲打開。


    段桃鯉無語道:“要防盜何必弄這麽麻煩,盜賊直接把木筒切開不久好了麽?”


    李凰來搖頭道:“這木筒看著粗壯,其實裏麵的圖紙隻占很小一塊空間,多餘的夾層裏灌滿了強蝕水,一旦以外力破壞,裏頭的圖紙就會被頃刻毀壞。”


    “你怎麽得到這個的?”


    李凰來笑道:“保密。”


    說完,他探頭看向木筒內部,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段桃鯉疑惑道:“怎麽了?”


    李凰來把木筒裏的紙條倒了出來,伸出顫抖的手將其打開,上麵隻有一行小字:


    “蘭舟子至江寧府遨遊,借閣下圖紙一觀,歸還無期!”


    李凰來麵色慘白。


    段桃鯉怔愣在了原地。


    而與此同時,在這家客棧的一樓,一位虯髯刀客,猛地將一大壺酒砸向了桌麵,轟然巨響引得周圍眾人盡皆側目。


    不顧身旁長眉老者的勸阻,刀客對著麵前的人醉醺醺道:“給我喝!”


    而那與他坐在一張桌子對麵的人,黑靴白袍,頭戴鬥笠,看不清麵容,身旁放著個暗紅的大匣子,在這喧鬧的酒樓裏,顯得相當不合群。


    他按住鬥笠,抬起頭,輕笑道:“我吃素,不喝酒。”


    刀客皺起眉頭。


    酒樓中人聲鼎沸。


    但是沒有人注意到,在這位白袍人的身後,有位灰衣客人佯裝飲酒,卻在袖中,悄悄遞去一柄殺意凜然的劍。


    白袍人亦是渾然不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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