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安其實並非沒有猜到兇手的動機。若說行兇者是寺中僧人,那麽原因隻怕太過顯而易見。


    蜀地十願僧,一直都是中原佛門的領航者。縱然他們常年閉門不出,縱然久達寺建成不久就接待了瓦蘭國王,成天下名刹,縱然新任蜀地十願僧隻是些毛頭小子——這依舊動搖不了蜀地十願僧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佛門亦不例外。請香驅鬼超度做法,哪一樣不得花錢?說著出家人手不經銅銀,但天下間哪有一間寺廟,是不花錢能撐得下去的?空門並非無根之萍,縱使超脫紅塵,也必立足世間,否則,便是無了生存之道。


    唯有蜀地十願僧,孤窮一世,投身於佛法經文間,窮則手持木缽祈求四方供養,達則開壇講經普度天下眾生。在天下人心中,大宋數萬僧尼,再無一人,能比蜀地十願僧,更近菩薩心腸。


    天下眾僧何能心悅誠服?他們何嚐不是憋著一口氣,要與蜀地十願僧論佛辯經,以證自己亦是虔誠之人?


    六位住持就是這樣,承擔著久達寺所有出家人的希望,踏上行途。


    然而在蜀地,發現所謂的蜀地十願僧不再是那十個發下過宏願的老人,而是十個少年時,他們心中又是作何感想?


    更甚者,當他們竭盡全力依然辯不過這十個少年,又是作何感想?


    為何我會敗在第一壇,而慈慟卻能連闖七壇?為何慈瓏投身蜀地僧人,身為他的至交好友的慈玄卻不出言阻止?為何我久達寺枉為天下佛門領袖多年,卻連區區蜀地少年的禪機也接不上?


    憎恨、後悔、嫉妒之心,悄然滋長。


    所以,六位住持之中的任何一人殺了慈玄、慈慟,趙無安都不會驚訝。


    讓他驚訝的,是慈洪的眼神。


    那如同求死一般的、修羅鬼眾般的眼神,何以會出現在一個僧人身上?


    趙無安猛然撤迴匣中劍意。


    數十柄鳴聲清冽的飛劍在觸到慈洪衣衫的前一刻,刹那間飛散為萬千水珠。慈洪衣衫盡濕。


    趙無安嗓音凝澀道:“慈洪師叔……”


    慈洪睚眥欲裂,大吼一聲,一振手中禪杖,向著趙無安衝殺過來。


    趙無安飛身後退,但已然來不及拉開距離,身陷入慈洪禪杖掀起的疾風之中。慈洪起手皆是殺招,禪杖直朝趙無安當胸戳來,被趙無安側身閃過之後,又舉過頭頂,欲對其當頭劈下。


    趙無安甩出匣中劍氣,臨時阻住慈洪動作,險險地自禪杖之下逃竄出去,腳後跟已經抵到了小院的門檻。


    花苑小得很,池塘就已占去大半麵積,趙無安若是再退,必然離開這個偏院,暴露於他人視野之中的可能性大大增加。


    趙無安握緊劍匣的掛繩。直至此刻,他仍然不願不由分說對慈洪出手。


    因為慈洪的眼神實在過於可怖,以至於讓他——這個曾從地獄邊境掙紮而迴的人,都感到困惑。


    但若此時退出此地,無異於讓他或慈洪師叔成為眾矢之的,再也無顏在久達寺待下去。


    心意已決,趙無安不退反進,禦起全身氣勁凝於頭頂。赤手空拳向著那隻沉重禪杖迎擊上去。


    慈洪眼底神色此刻終於鬆動。先前以池水對敵也就罷了,而今,竟是要以赤手空拳對上精鋼禪杖?


    此子當真不怕死嗎!


    慈洪怒喝一聲,手中禪杖猶如鋒利刀劍,全力劈下!


    趙無安眉眼恬淡。雙掌帶起自身洶湧氣勁,如若七佛如來握起桶中放生錦鯉一般,向著慈洪掌中禪杖合握上去。


    “趙無安你瘋了!你就是個瘋子!”慈洪聲嘶力竭。


    吉祥禪杖纏上萬千氣勁,紫電崩裂已然到了肉眼可見的地步,密集氣勁猶如青蛇般四方遊移開去,襲向趙無安頭頂。


    趙無安則逆流而上,全身白衣轟然鼓起,掌中迸濺曙光。


    我以此身為劍,肉身溯雷光。


    砰!


    二者還未相觸,手掌與禪杖間的空氣已然被壓縮到了極致,直至距離逼近至三寸之處,彼此的接近幾乎驟然停止。


    禪杖每下一寸,都猶如以指鑽冰,不僅疼痛難忍,進展更是緩慢。


    慈洪臉色已然灰暗了不少,隻是這一杖上頭他可謂是花了畢生橫練功夫,如今是不由分說,都要將這塊鐵錘般的禪杖砸到趙無安頭上去,為此拚得個氣斷身死,也盡無所謂!


    慈洪睚眥欲裂,趙無安臉色則更差。縱然身後有洛神劍匣劍意相助,要想赤手空拳接下這一杖也是困難非凡,而趙無安調動全身氣勁集於掌心,實則已是凝聚在了手掌外三寸出,與操控氣機離體,隔空馭劍,是換湯不換藥,底子裏一個道理。


    隻不過而今,並無神劍給他借力,一身內力,等於是直直打到了空中,如果不能將慈洪這一杖徹底彈迴去,隻怕自身內力便會耗散於空中,短時間內氣力枯竭,再無還手之力。


    天仙宗宗主肖東來因內力枯竭而死正是前車之鑒,而今趙無安又如何敢在與人生死對陣之時貿然用盡全身內力?


    不過是為了問清真相罷了。


    全身內力盡數凝於雙手之外,趙無安艱難問道:“慈洪師叔……為什麽?”


    “為什麽?”慈洪仿佛聽見了一個笑話,怒睜的眼瞳裏倒映著趙無安惶惑不安的臉,“你何苦問我為什麽,去問慈玄,去問慈慟,去問濟玄方丈啊!”


    趙無安心中一震:“方丈他……?!”


    慈洪陰陰地一笑,忽然加大力道,手背上青筋暴起。


    “我知道你會來這裏的,慈慟一死,以你的能力,一定能順藤摸瓜到這片池塘,我早就等著了。”慈洪的聲音陰沉得不屬於人間,“我一定要殺死你,不是因為你害了別人,而是因為……”


    吉祥禪杖似乎已經承受不住這樣的力道壓製而開始彎曲,慈洪卻依然沒有停手的意思,拚命加大著手掌上的力道,顯然是對趙無安不殺不休的架勢。


    趙無安眉頭皺起:“是因為……”


    “是因為……我的徒兒,他就是死在你的手裏啊!!”慈洪怒吼著,吉祥禪杖砰地一聲,從中間攔腰折斷。


    杖頭猛然倒飛出去,砸在簷角,發出轟然巨響,一隻蹲獸墜於地麵,粉身碎骨。


    慈洪已然到了不拚出個生死決不罷休的地步,手上持著半截斷裂禪杖向著趙無安直戳過來。


    繞是趙無安氣勁渾厚,也不敢如此托大,手接銳器。他側身閃過慈洪的直刺,又馬不停蹄拖著劍匣飛退數步。


    但慈洪總是很快就能追上。一退一進,速度總歸有所差別,更何況慈洪的內力隻怕在四品之上,而今更是已入癲狂之境。


    “還我徒兒宏寧命來!”慈洪以斷裂禪杖作劍,凜然直刺而來,已然是不顧生死,但求一戰的架勢。


    趙無安別無他法,馭劍出匣。


    修長蘇幕遮握於手中。趙無安持劍輕喃:“斷情。”


    一道清冽劍鳴自蘇幕遮體內傳出,清澈劍光滌蕩一池昏紅血水。


    慈洪猙獰道:“你果然會武!一直藏掖武藝,混跡於久達寺中,意欲何為!”


    內力已所剩無幾,如果趙無安不想被慈洪在這裏耗得氣竭而亡的話,就隻有還擊。


    趙無安手持蘇幕遮飛出,與慈洪對過劍招。


    當年北鬥七賢之中,若說洛劍七是對劍道理會最深之人,嚴道活在劍招上的理解,則是當仁不讓的第一。


    持蘇幕遮在手,解放此劍劍意,縱然趙無安並未認真學過劍法,但也能恣意砍劈掃撩,點斬刺迴,手中劍舞出萬千紛繁招式。


    縱然胸膛氣機已經近乎枯竭,趙無安還是試圖平複下這位師叔的情緒,開口道:“慈洪師叔,宏寧師叔他並非是我所殺……”


    “住口!憑你也敢提我愛徒名字!”慈洪厲聲狂唿,“我不管慈玄慈慟是不是你殺的,也不管為何有人要誣陷於你,但我徒兒的遺書中已然指明了你就是兇手。趙無安,拿命來罷!我慈洪今天拚了這條性命不要,也要你去到九泉之下,給我徒兒做牛做馬!”


    宏寧留下了遺書?!


    趙無安心神狂震。恰逢慈洪揮掃而來,倉促之間抵擋不及,唯有倒身飛出。


    一招占得上風,慈洪未有絲毫留手,猛然提氣追上,一身佛家武技盡數使出,以斷去禪杖為除魔利劍,毫不留情地向趙無安身上掃來。


    慈洪的劍技其實說不上多出色,但趙無安實在不願與這位一直以來尊敬有加的師叔刀兵相向,所以過招之間,一直有所保留。更何況,而今的久達寺中,指不定何時便會隔牆有耳,貿然馭劍而出,定然有害無益。


    而今被逼無奈,雖是馭出了蘇幕遮,也僅是持劍在手。但正是因為如此,與癲狂的慈洪相鬥,幾乎難占上風。


    慈洪一步接一步地逼近,手中斷裂禪杖揮舞得虎虎生風,幾乎是要以禪杖直接捅破趙無安的喉嚨。


    趙無安擋得艱難。


    慈洪麵目猙獰道:“拿命來,拿命來,拿命來!後山那座衣冠塚我已毀了,你有何資格去我徒兒墳前祭拜!”


    趙無安強抑心中憤怒,怒吼道:“宏寧不是我殺的!”


    “住嘴,黃口小兒!!”慈洪高舉起斷裂的禪杖,睚眥欲裂。


    趙無安眼中流露出悲憫神情,鬆開握著蘇幕遮的手。


    清冷長劍悠悠懸空。


    慈洪臉上有豆大的汗珠滾落,滿臉新生虯曲毛發,顯然已成瘋魔。


    “受死受死受死!去給我徒兒做牛做馬,做牛做馬,做牛——”慈洪高昂的聲音戛然而止。


    趙無安看著仍然懸在自己身前未曾刺出的蘇幕遮,微微怔愣。


    一柄尖刀自慈洪心頭刺出,一身玄黑緇衣,逐漸從心口開始染上血色。


    他的麵色已然發白發青,青黑色的嘴唇翕動著,想要狂吼些什麽,可是喉嚨卻像是被撕裂了,連聲音也發不出來。


    高舉著的禪杖,已然斷去一截,斷口鋒利得就像劍,就像他那個年輕時固執卻又銳利的徒弟。


    徒弟走的時候,其實已經不年輕了。不過在慈洪眼裏,他始終長不大,始終背不下華嚴經的最後一段,始終會在開春的時候染上風寒。他走的那個春天,似乎病得比以往還要更重些。


    慈洪放不下他,但他知道他必須放得下,因為他就要遠赴蜀地,他承載著整個久達寺的一線希望,要為全寺上下,在中原佛門掙一個臉麵迴來。


    敗退而返時,他其實並無多少遺憾。已然盡到為人至力,這一生如若在佛法上無法再有精進,也隻能算他天資使然,怨不得外人。


    隻是等他迴來之時,他最深愛的徒兒,卻已隻剩青綠墳塋。墳頭一罐清水,散發著那個白衣居士的味道。


    他在宏寧的房中找到了遺書,便暗中發誓,就算是死,也要為徒兒討一個公道迴來。


    以其人之身還治其人之道,他要親手殺了趙無安,他要讓自己的徒兒含笑九泉!


    你四歲而孤,在這世上,能為你報仇雪恨的,也隻有你的師父了。


    斷裂的禪杖自慈洪手中脫落,墜落在地,發出一聲脆響。


    慈洪閉上了雙眼,陷入一片黑暗。陽光照在身上,可是身體仍然冷得發顫。


    今生不能替你報仇,為師問心有愧。


    來世,再為師徒。


    慈洪的身體慢悠悠地倒在趙無安麵前,暗紅的鮮血汩汩溢出,浸潤了原本就已濕透的布鞋。


    在倒下的慈洪身後,站著瑟瑟發抖的楊虎牢。他像是如夢初醒一般,把手中的刀一鬆,身體向後縮了三四尺。


    隨著掛刀當啷一聲落地,趙無安定定看著他,暗歎一聲。


    “你……你沒事吧?”楊虎牢麵色發白,膽戰心驚地問,“公主讓……讓我們來分頭找你,我看到你遇到危險,就……就……”


    趙無安揮了揮手,臉色有些灰暗,沉聲問道:“你有見到方丈嗎?”


    楊虎牢愣了愣,道:“方丈上午就說要閉關,到現在為止,無人見到。”


    趙無安麵色一陣發白,背身將蘇幕遮送迴劍匣,低低道:“我去見他。”


    楊虎牢咽了咽唾沫,用不太標準的中原話勸道:“居士,最好還是先休息一下……”


    卻被趙無安粗暴地打斷:“閉嘴!”


    五大三粗的楊虎牢嚇得往後頭又縮了半尺。


    趙無安瞳中焰火燃燒,猶如天降佛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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