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是午後時分,飯廳前頭,卻依然光頭攢動。


    趙無安為難地站在後頭看了一會,直到宏寧師叔擠出人群,一把拉起他就往裏擠,趙無安才勉為其難地拖著個大匣子從和尚堆裏擠入飯廳。


    雖然門口人多,但是廳中的僧侶反而稀稀疏疏,看著甚至有些冷清。五個身著破落緇衣的僧人坐在長桌旁,啜飲著清茶,並未因外界喧擾而感到絲毫不適,甚至連吞咽聲都整齊劃一。


    趙無安不由歎了口氣,這就是久達寺的六大住持啊,這份心性可不是隨便抓個僧人就能比得上的。


    不過,說是六大住持去蜀地辯經,如今廳中怎麽隻有五個人?


    宏寧師叔湊在他耳邊悄悄道:“你可別提人數啊,在蜀地辯經的時候,慈瓏住持被對方的理法折服,已經成了蜀僧了。我估計住持們現在都為這事心煩著呢!”


    雖然從外表上看不出來幾位住持的想法,但是這縈繞在飯廳中的氣氛確實顯得有些沉重。


    趙無安抹了一把冷汗,尷尬道:“慈瓏師叔投敵,就是說久達寺在辯經中敗了?”


    蜀地十願僧雖然威名遠揚,但畢竟已銷聲匿跡二十年之久,如今重開經壇的是不是當年的老前輩,都難說得很。二十年來風生水起的久達寺落敗,雖然情有可原,但卻難免損害寺廟在塵世之中的聲譽。


    “何止久達寺啊,蜀地那十位高僧,不知在卯什麽勁。”一向為人寬厚的宏寧師叔歎了口氣,“我聽慈慟住持說,十願僧這一次開壇辯經,一共造了十壇,每壇僅答辯一句佛經,由挑戰者自行挑選。各地佛寺二百多號人,就沒幾個闖過前三壇的。不過我們久達寺的慈玄住持厲害,辯了五天五夜,闖過前七壇,這才敗下陣來。”


    趙無安嘴角抽動:“蜀地十願僧這麽厲害?”


    若放在二十年前,那十個老頭子,自然是名震天下的得道高僧。凡人修行,自要發下宏願,願成則結出菩提,坐地成佛。十願僧由十人組成,每人皆發下一道大願,趙無安不知那到底是什麽願望,隻聽凡間傳聞說若十願皆成,則可令天下太平,地獄無人。


    然而二十年過去,昔日的十願僧,隻怕有一半如今都已坐化圓寂。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新十願僧,想必與當年那十個老頭子不是一夥人。在蜀地開壇辯經,挑戰天下佛學者,也絕不是當年的十願僧會做的事情。


    所以聽聞到這批人居然辯贏了天下眾僧,趙無安才覺得分外奇怪。


    宏寧師叔低聲歎道:“總之,現在別去戳師叔們的痛處了。我帶你來,也隻是是想讓你和闊別已久的師叔們重見一麵而已。”


    話音未落,坐在桌邊的五個僧人當中最年長的一個就放下茶盞,眯起眼睛冷冷道:“無安啊,聽說我們下山不久,你也下山了?”


    這正是久達寺七住持當中的最長者,也是目前寺中唯一與方丈同輩的濟字輩師祖,濟正。


    久達寺僧人不少,他卻是最親近趙無安的一個。無論趙無安之前闖了多大的簍子,哪怕是方丈都要金剛怒目了,濟正也一直對趙無安溫言善語,從不曾有過半點隔閡。


    如今重見濟正,趙無安心中也有幾分歡喜,點頭道:“也是拜幾位師叔師祖所賜,無安才有幸得以一覽山下風光。”


    濟正笑道:“如此一來,你是更加不想入我這空門了。”


    剛一說完,濟正對麵的中年僧人就猛然站起身,哼哼道:“不入也罷。埋首鑽研十幾載,還爭不過幾個小孩。這經書讀它何用!”


    濟正肅容道:“慈清,勿生嗔念!”


    已出家近十載的慈清站在桌旁,大口大口喘著氣,頓了好久,才搖頭道:“隻是懊惱,何以鑽研佛法至如此地步,也辯不過蜀中稚童。”


    坐在桌側,一臉安然地飲著茶水的慈玄淡淡道:“佛法亦有機緣。休說是你們,便是闖到了第七壇的我,也不明白那前六壇的壇主,怎麽便就認輸了。小小孩提便有如此慧能,難怪前任方丈曾說天下舍利,盡在蜀地啊。”


    站在一邊的趙無安愣了愣,合掌問道:“無安見過幾位住持師叔。難不成,那誇下海口的蜀地十願僧……竟然,隻是孩子?”


    趙無安身旁的濟正緩緩點頭,道:“開壇辯經的十人,盡數是不超過十二歲的童男,對佛法體悟卻已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他們自稱是得了上一輩蜀地十願僧坐化後的八百舍利,勤勉供養,因不滿如今這佛法末世,才開壇講經,度化天下眾生。”


    緇衣破得最厲害的慈慟住持大口喝著稀粥,感慨道:“什麽佛法末世,大宋皇帝在各地廣建寺廟,勢頭直追南朝,也就蜀地十願僧才會生出這佛法末世的奇怪念頭。不過他們修為確實不淺,這蜀地十願僧,無論是早就圓寂了的老十願,還是這初出茅廬的新十願,都不簡單啊。”


    那廂,在五位住持中年紀僅次於濟正的慈洪師叔雙掌合十,喃喃頌著阿彌陀佛。


    顯然,蜀地辯經失敗,對幾位長途跋涉的住持打擊都不小。尤其是慈瓏師叔投敵一事,對趙無安而言簡直是天方夜譚,也不知師叔們而今都作何感想。


    但事已至此,多言顯然無益,趙無安隻得雙掌合十,對著幾位住持遙遙道了一聲安,無奈地轉身出門。


    身後仍然傳來慈清憤憤的咒罵聲。趙無安並未覺得不妥,僧侶亦是凡人,怎可能如同佛祖一般,真正做到無悲無喜。


    想起江南道那座被羅衣閣徹底掌控的寺廟,趙無安更加篤定了心中所想。


    空門不空,如此而已。


    走迴自己禪房的路上,趙無安又遇到了寺中方丈,濟玄。


    “安家父女,今天住在寺裏。”濟玄的話語沒有一絲波瀾。


    趙無安愣了愣,歎了口氣,道:“方丈答應了?”


    “有香客要住下,老僧哪有不答應的道理?”濟玄淡淡道,“他們為何而留,你知道嗎?”


    趙無安轉過臉。


    濟玄以手撚過六顆佛珠,才緩緩道:“山下既自在,亦有朱顏來。空門若不空,何避紅塵外。”


    趙無安苦笑,別過身子道:“我去後山,看看宏遠師叔。”說著,繞過了一心想教育他的濟玄。


    今天跟安晴這麽一吵,兩人算是鬧掰了。安晴是不刨根究底誓不罷休的性子,偏偏趙無安絕對不能讓她知道伽藍安煦烈之事。就算安家父女在寺中住下,趙無安也難以再與他們掏心掏肺。


    不如說,趙無安本來就是這樣的人。一個人身上秘密越多,意味著他越危險。


    而當你了解他越多,就意味著你也會與他一樣陷入越大的危機。


    趙無安可不願意拖安晴下這趟渾水。


    提著一壺清水,趙無安在後山一棵蒼鬆下席地而坐。


    他麵前豎著一塊尚未經曆太多風吹雨打的石碑,棱角分明,碑上字跡清晰。


    宏遠衣冠。


    四個字都是陰刻,刻痕中的朱砂甚至都鮮亮得如同剛剛點抹上去一般。


    但宏遠已然坐化十月有餘。聽德炳說,此僧火化之後結出百零七顆舍利子,不算出奇,但卻是妙理之數,隻差一顆,便到佛家所言的無量數境界。


    而宏遠圓寂的日子,與趙無安下山剛好在同一天。


    初冬的風已然有些蕭瑟凜冽,掃蕩著久達寺後山的荒草蒼鬆、青塋孤塚。極目遠眺,隻能看見草坪之上幾隻麻雀起落,口中發出嘰啾之聲。除此之外,四野萬籟俱寂。


    趙無安把一壺清水灑在宏遠墳前,輕輕道:“你為主賣命一生,最後葬於久達寺後,青山綠水相伴,想來也不甚寂寞吧?”


    頓了頓,他又自嘲般地一笑,自顧自搖頭道:“是我糊塗了。宏遠師叔畢竟是空門中人,自涅槃道轉入無漏寂靜涅槃界,想來也是一份圓滿,何有寂寞與否之說。”


    一壺清水灑盡,趙無安將水壺擱在宏遠墳頭,背匣離去。


    徒留一方矮小墳塋,躺在寒冬枯黃草地之中,似在訴說著什麽。


    ————————


    日漸西垂。每到冬天,太陽總是落山落得特別早,尤其是到了下半月,幾乎一眨眼的功夫,整片天空就會昏暗下來。


    夜晚的久達寺分外寂靜,安晴撐著頭坐在桌前,睜大眼睛望著夜裏的寺廟發呆。這是她第一次在廟裏過夜,會興奮也是在所難免。


    由於隻有安晴這一個女兒,所以安廣茂也沒法不寵。她說要在久達寺過夜的時候,安廣茂當然也拗不過,便在寺中租了間禪房住下。


    房中的設施很簡陋,被褥淩亂,地麵也坑窪不平,隻有東壁掛著的一副菩薩像被精心嗬護著。常人當然住不慣佛家清淨地,但安家父女向來是隨遇而安的性子,也不太挑地方,這間禪房,也還說得過去。


    “爹,你說久達寺裏住著多少居士?我看這間房子的樣子,也不像經常有人住著啊。”安晴蹙眉問道。


    打理床鋪的安廣茂應道:“住在佛寺中的當然都是僧人,久達寺離城鎮並不遠,俗家居士到了夜裏,自然是要下山迴家的。”


    安晴撅起嘴:“那為什麽趙無安住在寺裏?”


    安廣茂歎了口氣。這個女兒,他還真是越來越看不懂了。


    “你若是喜歡這位俗家居士,為父也是能出麵與他詳談的。當爹的,沒有一個願意讓女兒受這種委屈。”安廣茂一字一句道。


    安晴氣得站起身子,憤憤道:“我不是喜歡他!”


    這句話倒不似作假。以安廣茂對女兒的了解,也知道她並不是口是心非之輩,如若真的對趙無安有情,反倒不會如此扭捏。


    “那你為何非要在久達寺中過夜?”安廣茂問。


    安晴按住額頭,很苦惱的樣子,無奈道:“在清笛鄉,在杭州,我都覺得他好厲害,什麽都能看穿,什麽都能解決。可是在柳葉山莊,他跟胡不喜,與許多正道中人為敵……而且爹知道一直以來,都有個組織在追殺趙無安嗎?我覺得好奇怪,我想知道這是為什麽。”


    聽著安晴的話,安廣茂心下有了明悟。他鋪平被子,語重心長道:“這次且容你任性一迴。但晴兒,你得知道,很多時候,這江湖容不得你太過好奇。”


    光是好奇,便足以殺人。


    ————————————


    夜來,趙無安窗前玉蘭無風自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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