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秘的林間,趙無安背著被他點住穴道的塗彌,飛快地穿行著。


    也不知是不是僥幸,直到穿過那片名為紫竹霧的毒氣,他也沒有撞見那個在江湖上排名第十四的鬼手書聖。偶有運氣不好的正派人士撞見他們,也都被趙無安頃刻出劍抹了脖子。


    平時他確實是連蚊子都不忍心拍死的佛家居士,但是今晚,他並非趙無安,而是伽藍安煦烈。


    作為造葉國鐵衣軍最年輕的領袖,十二歲就率領六千人在鷹旋穀戰勝大宋三萬河東軍的天才將領,伽藍安煦烈絕不是心慈手軟之輩。


    將林大娘葬在昆侖山下之後,趙無安就再也沒打算迴到造葉去。整整十二年流亡歲月,被大宋、造葉兩朝無數殺手追殺,先在苗疆後入久達寺,無數次虎口脫險九死一生,縱然是自幼研讀佛經、從不濫殺的趙無安,也知道如果不沾染血腥,自己就活不下去。


    整個兩朝江山,對他而言皆是戰場。戰場之上,就不必講什麽慈悲為懷。正是懷著這樣的信念,趙無安才能活到現在。


    在胡不喜和塗彌之間,他最終還是選擇了救塗彌。除了他替林大娘欠著塗彌的師尊一個人情,必須要還之外,更因為他心裏清楚得很,胡不喜是斷斷不會願意讓他救走的。這個男人和趙無安一樣,都是向死求生之輩。


    否則,胡不喜也不會如此年輕就逼近了江湖中大多數人一生都無法企及的一品境界。


    胡不喜有把胡刀。胡不喜有套自創的刀法。


    胡不喜離一品境界,隻差一線。


    趙無安清楚地明白今夜對於胡不喜而言意味著什麽。


    有諸多隱姓埋名的高手並未排行在江湖總榜之上,也就是說當今以九品劃分的層次,尤其在前三品並做不得數。趙無安這個二百名開外的三品高手,也未必就真的是二百名。


    但一品反而又做得了數。一旦在眾目睽睽之下破入一品,少則一念毀去三裏河山,多則十日長驅千裏,一氣斬百人。總而言之,是個大氣象。即便無人目睹,也總有極善觀氣的大道師,能由天地之氣的變化,揣度出天地間是否有人新晉入一品境界。


    也就是說,極少有人能不動聲色晉入一品,縱然你二品之時隱姓埋名,一品之後也將名動四方。胡不喜現在在江湖上默默無聞,但今夜之後,極可能就天下揚名。


    趙無安逃出柳葉山莊三裏,逐漸擺脫追兵糾纏。


    此刻風停雲住。


    一切隻在刹那。


    趙無安身後密林之中,忽然有一道金光暴射而出,直衝雲霄。天際亦有鬥牛二星驟然亮起,遙遙投下紫色光影,似在與之相互唿應。


    金紫霞光漫山遍野,所到之處,飛沙走石,草伏木斷。


    但身處風暴邊緣的趙無安,衣袂無風自動,甚至沒有受到半點影響。隻是匣中菩薩蠻微微顫動,似在感慨故人重臨。


    遠遠望去,寂寥夜空之中忽然又有一具巨靈閃現,右手執筆,左手四枚轉輪,金剛怒目。隻持續了片刻,便再度消失。


    盡管隻有一瞬,趙無安也知道,這是鬼手書聖呂全策,出全力了。


    無論胡不喜是生是死,隻怕他都已半步踏上了武道巔峰,除去賀闌珊,此生再無憾事。


    “一品高手的對決,如果可以,還真想看看啊。”趙無安喃喃道。


    背後的塗彌閉著眼睛,身子沒動,卻突然間張口道:“他可能就要死了,你一點也不傷心?”


    趙無安一愣,苦笑道:“小姑娘裝睡的本事倒不錯,我居然都沒有發現。”


    塗彌悶悶道:“我有清心訣。”


    “是嚴道宗的不傳之秘吧,你這小丫頭運氣還真不錯。”趙無安不以為意,埋頭繼續趕路。腳下的石子路不算平坦,他得全神貫注才能保證不摔倒。


    塗彌在脖子後頭氣吐如蘭:“為什麽不救胡不喜,要來救我?為什麽他現在九死一生,你沒有絲毫難過?”


    趙無安悠悠道:“救你是因為我匣中這把蘇幕遮,它也算欠了你師尊一個人情。不難過是因為我知道我兄弟這性子,生死之事他早已置之度外,能讓他在這世間留戀的,唯有刀、酒、還有我趙無安而已。如今這三樣東西俱在,他死亦何憾?”


    小塗彌聽得懵懵懂懂,索性靠在了趙無安沒受傷的那邊肩膀上,鬱悶道:“為什麽你的劍,會欠我師尊的人情?”


    “你想聽嗎?”趙無安聲音沒來由地有些沙啞,眼神深沉。


    “嗯。”塗彌答應得清清淺淺。


    “一切啊,還得從那個叫解暉的人說起。”


    “六十年前,在江南揚州名動一方的可不是什麽柳葉山莊,而是解家莊。解暉就是解家莊最年輕的一個莊主,他祖上九代都是身份最低賤的生意人,可這生意反而越做越大,做出了揚州不說,還做到了大宋各地。南起雷州,北至西涼,哪兒都能看到他們的旗號。”


    “腰纏萬貫。”塗彌一本正經地點頭道。


    “解暉是莊主,自然極有生意頭腦,解家莊在他的打理下,也不算辱沒先人。而這個解暉呢,除了有錢之外,更喜歡結交江湖豪雄,而且不論善惡。那些靠著一技之長名動四方的人自然是他結交的對象,而那些名不副實、徒有其表之人,或是被眾人唾棄的市井醉徒,他往往也以禮相待,可說是交朋友交上了癮。那個時候黑白兩道,三分之二的人恨不得是他的朋友。但是與他交情最深的人,卻隻有六個。他們七人雖不曾結誓,卻早已是生死之交,自號為北鬥七賢。這當中,就有你的師尊嚴道活,也有我的師祖洛劍七,還有那個被列為大宋開國清流十名士之一的蘇長堤。”


    “六十年前?那我師尊豈不是才十幾歲,比我還小?”想到平日裏清冷孤寂的師尊在六十年前活脫脫是個閑不下來的小道姑,塗彌疑惑地歪了歪頭。


    “沒錯,嚴道活當年隻有十六歲,初入紅塵便受了情傷,當然了,不是解暉的錯。”趙無安輕笑兩聲,卻被身後三裏處那雷霆般飛沙走石的巨響,給掩蓋住了。


    “為了開解嚴道活,解暉親自下廚,替她做了一大桌菜,每一道都晶瑩剔透,宛如昆侖山上千年不化的雪,號稱是昆侖宴。本以為會讓嚴道活想起昆侖山的日子,卻不想反而激起了她的鬥心,非要把紅塵之中的美味菜肴都一一嚐過去,才肯罷休。”


    塗彌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師尊以前這麽好玩嗎?”


    “不過她並沒有吃完大江南北的美味,契丹就南下了。”趙無安的聲音忽然放輕了,塗彌幾乎聽不真切。


    “解暉一夜之間散盡了全部家仆,千萬兩黃金不知放去何處,自己則甲胄掛劍,匹馬北上。”


    “江湖中人,一聽解暉親自去往飛狐城,想要攔下契丹,護國佑民,紛紛放下各門派之前爭怨,前去幫助解暉。漕幫供給船隻,丐幫提供消息,一時間,浩浩蕩蕩半座江湖,開往燕雲十六州。飛狐城下,解暉不知從何處拿出三千兵甲,分與前來助陣的江湖俠士,眾人才知道他的萬貫家財都去了何處。”


    塗彌吃驚道:“此人真是個大英雄。一屆商賈,不謀國難利益,反而舍去祖上數代積蓄,護國佑民。”


    “但是私自鍛造兵甲仍是大罪。解暉的軍隊無法被編入常規軍,隻能守在後方,以備不時之需。正因如此,整隻蓄勢待發的江湖部隊在收複燕雲十六州的作戰中鮮少出手,拿到的情報也經常延遲。最終決勝的高粱河之戰,正是因為解暉收到了錯誤的消息,才導致蘇長堤的軍隊大敗,自此蘇長堤終生不曾再見解暉。”


    塗彌說不出話來了。


    “宋軍戰敗,蘇長堤氣急攻心,重病不起,薑入海戰死,一時之間局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逆轉。如果不是因為你師尊嚴道活,在飛狐城前,獨自一人擋下那南來千騎的話,隻怕如今大宋的江山,又要缺去一角。”


    趙無安淡淡道:“我師父林芸,亦是洛劍七的女兒,自幼仰慕這些為國鞠躬盡瘁的真正豪俠壯士,故而繼承洛神七劍時,將解暉與他的六位朋友,每人取一分道蘊放入劍中。蘇幕遮的道蘊,便是嚴道活的‘斷情’。”


    “原來如此。”塗彌點了點頭,若有所悟。


    自始至終,趙無安未曾迴頭看過一眼。無論是那執筆巨靈突然間衝向雲霄,還是空中鬥牛二星光華刹那黯淡,趙無安都一概不知。


    他隻是不願迴頭。因為胡不喜不讓他迴頭。


    談話間,二人已經走出了密林,踏過腳下鬆軟的草坪,感受拂麵秋風,漸漸向地勢高處走去。趙無安向前走了沒幾步,突然停住了。


    麵前站著一位白衣少女,仙姿出塵,似乎沒有絲毫武功。


    而她扶著的一位老者,看起來已經到了耄耋之年,白發佝僂,臉上皺紋密布,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兩眼一閉,再也醒不過來。


    趙無安蹲下身子,放下背上的塗彌,神情嚴肅。


    在老者背後,還站著一男一女。女子妖媚,男子壯碩。


    妖媚女子遲疑道:“舵主……”


    老者隻是輕輕一抬手,她便不敢再說下去。


    “讓我和這小子好好聊聊。好久,沒有看到背著洛神劍匣的人了。他這幅模樣,和那次洛劍七背林鶯迴來的時候多像啊。”


    他的語氣中充滿懷念,竟然掙脫了白衣少女的攙扶,向著趙無安走去。


    趙無安聽力超群,再加上那女子說話聲音不低,他遙遙就已聽見“舵主”二字,當下心中萬分警惕。


    此人莫非就是黑雲會舵主?


    可是觀這老者身形,全無半點武功。就算曾經習武,到了如今的年頭,一身武力也早就十不存一。


    “少年人,你背後的劍匣,能讓我看看嗎?”話剛一出口,老者就自嘲起來,笑道:“你看我,真是一把年紀,不中用了。比性命還貴重的劍匣,怎會隨意給陌生人看。”


    就連二品宗師柳四爺也不知道他身後匣子中裝的是劍!這個老人,又是從何得知?


    老人咳嗽了幾聲,臉上流露出懷念之色,歎道:“好久不曾念過這首詩了……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半死白頭翁……宛轉蛾眉能幾時?須臾鶴發亂如絲。我的那柄白頭翁,現在還好嗎?”


    趙無安瞳眸中滿含驚懼之色,一字難言。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醉飲江山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煩局神遊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煩局神遊並收藏醉飲江山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