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途跋涉,徹夜未眠,累趴了的趙無安癱坐在地上,向塗彌大體陳述了一遍發現柳傳雲屍體的過程。塗彌努力克製住身體不讓其顫抖,冷靜道:“我去喊人來。”


    “你讓秦夫人看見她的大兒子這個樣子,不覺得有些過分?”趙無安問。


    塗彌抿了抿嘴唇,無奈道:“那該怎麽辦!”


    “先別喊夫人和莊主,把其他人都叫出來。”頓了頓,趙無安自嘲道,“這好像也不太可能,他們又不是聾子。你盡量這麽去做吧,我要去換件衣服。”


    他的緇衣從正麵看不出什麽反常,背後卻有一大灘暗紅的血漬。塗彌見他一股腦從地上坐起來,健步走進庭院,不知為何心中一緊,輕輕道:“去睡會吧,這是柳葉山莊的家務事,不必你如此勞心。”


    趙無安淡淡道:“我可受不了有人在我麵前枉死。”


    塗彌怔了怔。


    趙無安的身影消失在木梯之上。


    不忍心再去看門口的屍體,塗彌毅然轉身,決定先去把賀知古喊來。畢竟這山莊裏頭,也就屬他和柳家人關係最遠了。


    沒想到還沒邁步,後麵就有人傳來一聲驚唿:“大哥!”


    塗彌迴過頭,見是柳停雷押著一個沒見過的紅衣少女,從桑林之中走了出來,後頭跟著莫稻和張莫閑。


    柳傳雲的屍體就在光天白日之下躺在地上,莫稻與張莫閑顯然也受了極大衝擊,不過又怎會有柳停雷之痛苦來得猛烈。


    數載未曾相見的兄長,才迴鄉寥寥幾日,便如此慘死。


    柳停雷一時心中劇痛。


    一直安安靜靜被他押著的紅衣少女,趁著柳停雷心神不寧猝然發難,一舉掙脫了束縛,轉身便是一個膝頂,撞在柳停雷腹部。


    猝不及防的柳停雷被撞得退後半步,少女猛然一躍,刹那間隱入桑林,不見蹤影。張莫閑和莫稻武力不及,都隻能眼睜睜看著她遁入林間。


    塗彌疾喝一聲,飛身而出,清冷長劍出鞘,刹那間四周空氣似乎都凝結了起來。


    這是塗彌下山以來第一次出手。


    她的師尊能以一劍化三千劍氣,破去數千鐵騎。塗彌雖未練到那種境界,但悍然一劍,常人也是不可小覷。


    一劍破開十丈虛空。


    明明隻是初秋,但是空中驟然凝出如劍般鋒利的霜華,直擊紅衣少女的後背。


    張莫閑也不含糊,快步趕上,以佳人斬刀背作筆尖,一筆點在少女湧泉穴,緊跟著俯身一個掃堂腿,將佳人斬架上少女脖頸,揚聲道:“再有異動,刀劍可無分寸!”


    少女忽然以清脆的聲音低低道:“拿別家的刀來殺這家人,你們江湖中人,無論何時都是這麽做的麽?”


    張莫閑一愣。


    那廂柳停雷已經迴過神來,臉上帶著羞憤之色走到少女身邊,猛然一記手刀下去,瞬間敲昏了少女。


    張莫閑愣愣地收迴佳人斬,柳停雷咒罵道:“無恥妖女,嫁禍羅印生也就罷了,竟然殺我長兄!這可讓我如何與父母交代?”


    張莫閑愣愣道:“我覺得……”


    “閉嘴!”柳停雷怒吼。


    張莫閑也不自討沒趣,把佳人斬往地上一丟,轉身就徑自走迴了庭院,與塗彌擦肩而過時,眼睛連側都沒側。


    塗彌愣愣收迴長劍,這才注意到莫稻受了傷,趕緊將他扶起,攙迴莊中。


    莫稻咳出一口血,艱難道:“多謝仙姑。”


    塗彌沒有迴答。


    ——————————


    紙包不住火,到了午間,秦九和柳四爺終於還是看見了柳傳雲的屍體。


    嘔心瀝血培養的長子就這麽喪命於家門前,換做任何一位父母也都會悲痛欲絕,秦九幾度哭得昏了過去,比羅印生死時不知難過了多少倍。柳四爺縱然是拿得起放得下的豪俠,猝然麵對這個現實,也險些氣血上湧,昏迷不醒。在柳躡風含淚照顧之下,這才緩過勁來。


    趙無安把那襲白衣泡在了水盆裏,穿上了莫稻前兩天給他準備的那件青衫,背著劍匣坐在庭院石桌上,蹙眉深思。


    除了柳停雷強撐著不願意露出悲痛神情,柳家人大抵沒能忍住眼中淚水,秦穆本來打算安慰姐姐,半途卻也沒忍住,同她一齊抱頭痛哭起來。


    羅印生姑且還算作自殺,但瞎子都看得出來柳傳雲這是貨真價實遭了殘害。紅衣少女被五花大綁丟在庭院角落,腿上還上了沉重鐐銬。要不是張莫閑拚死攔住,隻怕早就被柳家人五馬分屍,殺的連渣子都不剩。


    自始至終她都張著一雙清澈瞳眸,無喜亦無悲地看著柳家人痛哭不止,淡漠地看著地上柳傳雲的屍體,一言不發。


    坐在趙無安對麵的賀知古也是一臉唏噓喟歎,道:“賀某原以為隻是個竊賊欲偷走佳人斬,沒想到竟然會發生如此慘劇……對了,兩浙淮西皆有趙居士懲奸除惡的赫赫威名,不知此案,趙居士可有眉目?”


    趙無安淺啜一口清茶,瞥了瞥院角的紅衣少女:“如果她不否認的話,不就是她了嗎?”


    賀知古愣了愣,隨即嗬嗬笑道:“也是。手持佳人斬,又曾襲殺趙居士與張先生,確然是兇手無疑。隻不過沒能親耳聽趙居士揪出兇手,總覺得有些不過癮啊。”


    趙無安涼涼道:“人命關天,容不得你過癮。”


    既然佳人斬已被找迴,紅衣少女也已束手就擒,似乎他的使命也就此完成了。柳家人傷心之餘,心中總算放下一塊石頭。如今唯一剩下的問題,就是這個紅衣少女為何對莊中人抱有如此強烈的殺意,又是如何偷走佳人斬的了。


    直接詢問顯然行不通,這少女擺明了是不想與眾人搭話,似乎又是個與薑彩衣相似的瘋子,為達目的不擇手段。趙無安知道,要想找出答案,還是得靠自己。


    柳家人哭哭停停,趙無安則一直靜坐飲茶,不發一言。柳躡風扶著哭昏過去的秦九前去休息時,日頭已經將將西斜。


    柳停雷深吸氣道:“清霞,莫稻受傷,你去做晚飯吧。”


    哭哭啼啼的柳清霞咒罵道:“長兄已死,你一滴淚不流也就罷了,安能如此不近人情!”


    柳停雷歎道:“客人們需要吃飯。”


    柳清霞甩袖道:“我不做。他們要吃,你讓他們出莊去城裏吃啊。”


    柳停雷握著斬鴻的手緊緊捏住,骨節哢哢作響。賀知古慌忙起身道:“少莊主勿惱,賀某混跡江湖,多少也會幾道簡單的菜。不嫌棄的話,賀某願意權代為諸位做一道晚餐。”


    如今柳傳雲已死,那麽於情於理,柳停雷都是板上釘釘的少莊主了,賀知古這個馬屁拍得可謂是神乎其神。而柳停雷對於做菜也恰是一竅不通,順然點頭道:“那就麻煩賀先生了。在下日後一定多多光顧先生的刀鋪。”


    趙無安悠悠起身道:“順便也幫桑榆做一套餐食吧。她一頓沒得吃,可就要發惱打人。”


    賀知古順從地應了一聲。


    他們二人雲淡風輕的交談,簡直與這一片死氣沉沉的庭院格格不入。塗彌也皺起了眉頭。趙無安這個樣子,她實在是看不懂他究竟有何打算。


    賀知古消失在後廚之後,趙無安似乎是覺得外頭有些涼意,提起劍匣,走進了正廳之中,在一張椅子上縮著身子坐下。塗彌提劍跟了進去,悄聲問道:“你就這麽打發時間嗎?”


    “當然不是,我得抓人。”趙無安懶懶答道。


    “你抓誰?”塗彌氣惱地小聲問道,“除了柳停雷,柳家人這傷心勁可不像是裝出來的。”


    “我自有辦法,你隻要在黃昏時,把他們都喊過來就好了”趙無安說完,竟是將頭一仰,閉目養神起來。塗彌無奈地一跺腳,走出去看看,庭院中卻隻有柳家兄妹倆和秦穆在,連莫稻也不知去了哪裏。


    ————————————————


    夕陽斜照的百畝桑林中,莫稻站在發現羅印生茶碗的位置,眼神驚懼,氣喘籲籲,鬆掉手裏的鐵鏟,瑟瑟發抖。


    離他不遠的位置上,帶著他偷偷從後門跑出來的張莫閑依然挖得十分帶勁,幾乎一鏟子就帶起半斤泥土。


    “別挖了,張先生。”莫稻的聲音沙啞低沉,“別挖了。”


    張莫閑愣了愣,扛著鏟子走過來,問道:“有什麽發現嗎?”


    “張先生猜的果然不錯。”莫稻苦澀道,“這百畝桑林長得比揚州任何一處地方的桑樹都好,果然不是隻因為柳四爺栽培得當。”


    張莫閑看了一眼莫稻麵前挖出來的坑,嗤了一聲,道:“才這麽點就放棄了?繼續挖啊,真家夥還大著呢。”


    莫稻忽然覺得張莫閑跟之前有些不太一樣,除了聲音和說話風格之外,最奇怪的是他挖東西的方式,變得有些誇張,肩膀一甩一甩,仿佛肩負重擔。


    在張莫閑認認真真地把每一鏟挖完之後,莫稻的心情已經不足以用顫抖來形容了,詳細點說,應該是崩潰。


    桑與榆皆是兇樹,傳聞在其下埋下屍骨,能使此樹生長愈發繁盛。


    而柳葉山莊的桑樹,是全揚州長得最好的。


    附近一大片土地被張莫閑挖了個底朝天,與那些繁茂桑樹的強壯根部一同暴露在空氣中的,是幾十具累累白骨。


    莫稻沒來由地想起來揚州一句聽得讓人心瘮的童謠。


    戰啊戰,戰得征人心頭煩,萬裏邊塞遠,九曲柔腸斷。盼啊盼,盼來馬革裹屍還,額上素巾纏,桑下骨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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