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莫閑的堅持之下,柳四爺最終仍是妥協了,親自給羅印生的屍體蓋上一張白布,留在他上吊自盡的房間中,便轉身上樓就寢。臨走時,忍不住墮下幾滴老淚。


    雖然說是就寢,但注定今夜無眠了。趙無安留張莫閑和莫稻在房間中查案,自己徑自下樓走迴庭院中,順著走廊走到桃花樹旁,在美人靠上坐了下來。


    但他卻是直接坐在了靠背之上,麵朝著亮了幾盞孤燈的庭院,卸下劍匣放在腳邊。一邊眺望著深沉夜色中庭院裏的明明暗暗,一邊打量身旁樹下代樓桑榆安詳的睡顏。隻要入了夜,她無論在什麽地方,躺下或是坐下,就能即刻入睡,還睡得極熟,有時候趙無安很羨慕這一點。


    初秋之夜,庭院中螢火點點,已然有了微薄涼意。望著代樓桑榆身上露出光滑肚皮的苗疆裝扮,趙無安心念一動,脫下身上外層緇衣,披在了代樓桑榆的身上,掖了個嚴實。


    這姑娘,出門也不帶件冬裝。


    身後傳來輕微的咳嗽聲。趙無安迴過頭,見到小道姑反手把清冷長劍別在身後,站在走廊中欲言又止。


    趙無安把頭轉迴去,淡淡問道:“怎麽了?”


    “羅印生之死很蹊蹺。”塗彌板著臉道。


    “哦。”趙無安雲淡風輕地點點頭。


    盡管曾在昆侖山上修行,但是跟在久達寺一住十年的趙無安比起心境來,小道姑顯然差了一大截。趙無安仍然不為所動,塗彌卻按捺不住,急道:“你總不至於連這個都看不出來吧?”


    “張莫閑看出來不就好了嗎?反正有他幫我查案。”趙無安懶懶道,“倒是你,遇到此事之後的冷靜反應,有些超出我的預料。”


    “紅塵紛擾,師尊早就說過,我已有準備。但你是破了青鬼洛神兩個大案的人,不可能不懷疑羅印生之死。”


    趙無安側目淡淡看了她一眼,夜色深沉中白衣居士側顏好似畫出,塗彌臉頰微紅。


    “你大可以去找張莫閑。”趙無安微笑。


    塗彌一下子氣得滿麵通紅,鐺啷啷拔出劍來,雙手握緊,作勢要劈向趙無安。


    知道小道姑有賊心沒賊膽,趙無安不為所動地轉過身去,繼續看著代樓桑榆的臉,靜靜道:“依莫稻三言兩語,至少可知羅印生並非暗自頹廢之人,此案的背後的確另有蹊蹺。但唯獨家人才會如此了解羅印生的筆跡以及習慣,從而產生偽造遺書的可能。也就是說,我們在這柳葉山莊裏頭揪出的真兇,很可能就是那幾個姓柳的其中之一。”


    趙無安知道塗彌其實聰明得很,他說了這麽多,小道姑多半也該猜到他隱瞞真相的原因了。他微微側目,果不其然地看到塗彌麵色煞白,手裏的劍也顫抖起來。


    “把劍收迴去吧,你師尊看見你現在這幅模樣還不得氣得半死。”趙無安跳下美人靠,背起劍匣,輕輕拍了拍代樓桑榆的臉蛋。熟睡中的代樓桑榆渾身一震,睜開了困意朦朧的眼睛,打了個小小的哈欠。


    “外麵涼,去房裏睡。”趙無安指了指背後的塗彌,“老規矩,你和她一起睡。”


    握著劍的小道姑麵色緋紅,渾身顫抖。如果是在遇到張莫閑以前,現在她肯定早就跳到二人身邊,護著自家夫婿不被妖女勾走魂魄了。


    可是誰知道她心心念念的夫婿居然早就是別人家的贅婿了呢?


    塗彌提著劍,悶悶不樂地站在原地出神,直到趙無安一巴掌拍在她頭頂:“睡覺去。”


    塗彌還想反駁幾句,然而起床氣發作的代樓桑榆的一臉魔威把她瞬間嚇得噤若寒蟬。頭發都炸開來了的代樓桑榆揉著惺忪的睡眼,拖著塗彌迴了客房。塗彌一路上還想掙紮幾下,但代樓桑榆迴頭一個眼神下去,小道姑立馬就老實了。


    那是一種“不讓我睡覺我就殺了你”的眼神吧?


    塗彌可憐兮兮地如是想著。


    目送走了二女,趙無安苦笑著走出了庭院。院中尚有流螢幾許,走出院外,則滿目林暗草驚風,葉動驚聲,月色下隻能勉強辨認出方位,但西南角的桑林與西北角的樹林宛如一對大手,將柳葉山莊牢牢包裹住,林中黑影憧憧,饒是趙無安,也覺得有些瘮人。


    四野十分安靜,趙無安側耳傾聽,能聽見溪流潺潺之音。


    有人快步走出了庭院。趙無安迴過頭,看見了那個年輕的柳葉山莊管家,莫稻。


    莫稻此時已經恢複了往常的模樣,隻是神態之中仍有難掩的落寞。他對著趙無安作了一揖,憂心忡忡道:“趙居士,在下有個不情之請。還望趙居士能徹查羅印生之死!”


    說完後,莫稻就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觀察趙無安的舉動,見他麵色波瀾不驚,心知此事難度不小。將心一橫,莫稻跪在趙無安麵前:“如若羅印生九泉之下不得安寧,那莫稻即便是千刀戮身,萬箭穿心,也難償有人之托!”


    這一跪非同小可,趙無安趕緊衝上前去,輕輕一托便把莫稻扶了起來。令他驚訝的是這個年輕人的手臂居然細瘦得如同幹枯,平日裏藏在布衣之下不易察覺,如今輕輕一托,才發覺莫稻身子之瘦弱,令人震驚。


    從趙無安臉上驚訝的神色中,莫稻顯然已經推斷出了什麽,苦笑道:“在下生來就是賤命,能在山莊中,侍奉夫人老爺,及幾位少爺小姐,就已是大恩大德,今生難報了。幾位少爺雖然都帶我不薄,但終究是不如印生,一直以來,視我如親生兄弟。故而如今印生身死,我絕不能棄之不顧。”


    趙無安疑惑道:“我尚且發現不了明顯的疑點,你為何能確定,羅印生死得不明不白?”


    莫稻躬下身子,深知自己此言事關重大,故而不敢怠慢,一字一句認真道:“印生曾與我名明言,如若某日他忽而身死,那定然是有人加害於他。”


    趙無安眼底轟然翻湧起震驚神色。


    “羅印生預料到有人會加害於他?”趙無安質問。


    “是。”雖然腿又在發顫,但莫稻還是抬起了頭,堅決點頭道。


    趙無安後退了半步,眼底驚慮更甚。如果羅印生早就料到自己身處危境,從而給莫稻留下了這樣一條信息,那麽如今他的死,確實另有玄機。


    他不是沒有懷疑過某些看似明顯的線索,但那一切都與那個房間格格不入,仿佛是有人特意設置了一手,或是將羅印生之死引向一個奇怪的方位,或是想隱藏什麽東西,但那些,都不足以說明羅印生究竟是否是自盡。張莫閑雖然認為蹊蹺,並決定參與調查,但也未明言一定是有人殺害了羅印生。就這點而言,趙無安其實還是頗為認同張莫閑的。


    雖然張莫閑為人浪蕩輕浮,但本心不壞。查案一事上,張莫閑也的確有著不小的天賦,隻比趙無安略遜一籌。


    如果羅印生是死於他人蓄意謀害,那麽兇手的範圍就會縮小得極其厲害。趙無安刻意不點出羅印生之死的疑點,也是顧慮到打草驚蛇。為今之計,隻有先讓莫稻與張莫閑一同行動,以求達到掩人耳目的目的了。


    他必須要在莫稻和張莫閑得出結論之前,找出這個柳葉山莊中隱藏著的謎團。唯有如此,才能確保不錯漏任何一個有罪之人,也才有機會尋迴失竊的佳人斬。


    想到此處,趙無安靜靜道:“那個對冒充我很有心得的張莫閑,如今就在羅印生房中搜集線索。你若是真的想為摯友雪冤,就去找他吧。”


    莫稻急道:“可是趙居士你——”


    “張莫閑在這方麵也不差。我能看到的,他大多不會漏掉。”趙無安淡淡道,“雖然我很不喜歡他,但這點我必須承認。就這樣吧,我還有事。”


    頓了頓,趙無安把手伸向莫稻:“借手中提燈一用。”


    莫稻愣愣交出提燈。


    趙無安接過燈,轉身走進桑林。


    莫稻怔怔站在原地,心中忽然升起一種無能為力之感。天邊月色,涼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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