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化作金箭,穿透了杭州城西的密林,一條幽靜的羊腸小徑蜿蜒其間。此刻,背著劍匣的趙無安正全力在林中狂奔。


    他不是去追胡不喜的。事實上他也根本追不上。


    喬溪為何篤定自己與死者有著殺親之仇?江新竹為何忽然死於獄中?聶星廬明明不是兇手,卻又為何今晨不惜越獄也要來到西湖?


    還有一個最關鍵的線索,那就是,讓胡不喜確定聶星廬是兇手的,洛冠海房邊被壓出痕跡的蘆葦草。


    麵前已出現橫亙西湖的寶祐橋。趙無安停下腳步,站在橋頭。他並沒有刻意出聲,但是一路行來的腳步聲想必已經暴露了自己的存在。


    斷橋正中,一襲錦衣曳地,青絲如瀑的少女迴過頭來,望見趙無安,並未感到驚慌失措,而是遙遙地向他羞赧一笑,懷抱中捧一架綠鬆古琴。


    趙無安下意識握緊拳頭。最可怕的對手,永遠不是窮兇極惡的惡徒,而是溫文爾雅的雅士。


    但是有些困難他必須跨過去。就像安晴這小姑娘,也勇於當麵揭露喬溪。


    他踏上了寶祐橋,緩緩開口。


    “江新竹是中毒而亡,但是腹中隻有些腐肉,查不到毒物,也就不明白是何人、在何種情境下下的毒,又是下了什麽毒。其實腐肉本身就是毒。藏毒於蠱蟲聲中,以琴音控製蠱蟲斷裂身外甲殼,待蟲子的身體在腹中腐爛,毒物也就會散逸而出,使人痛苦不堪,咬舌而亡。”趙無安如臨大敵地看著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少女,“那一晚,江新竹擔心丈夫頂罪之事被發現,連夜從六和塔邊乘船來到孤山,從後山台階上繞行而上進入竹林,台階距離湖心亭隻有十幾步距離,地勢變化較快,站在竹林深處一開始無法看見燈光。這就導致我看見燈光之後,江新竹走到喬溪屋旁隻花了一炷香。而你那一晚正坐在湖心亭正中撫琴,琴聲時斷時續,不像是正常的琴曲。後來想想,你正是在以琴音催動早就植入江新竹體內的蠱蟲,使其放出毒素,毒死了被囚禁在獄中的江新竹。”


    趙無安伸手握緊了劍匣的背繩,涼涼道:“薑彩衣,你煽動喬溪殺掉了其他八個人,自己則親自撫琴,殺掉了江新竹。而後,你則坐著江新竹的小船,迴到六和塔下,悠然離開。”


    手捧綠鬆古琴的薑彩衣輕輕一笑:“不知自己背負了何種罪孽的人,就這樣死去,也是種解脫。”


    難得地,趙無安覺得有些憤怒:“罪孽?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又會背負上什麽罪孽?”


    “你真的相信她的那些說辭?”薑彩衣笑著搖了搖頭,“趙居士,你如此明察秋毫,為何會輕信他人?江新竹騙你,也不過就是為了活命罷了。她並沒有害死洛劍七,但是她成為了隱瞞這件事的人,她說了慌,也就背負了罪孽。”


    趙無安猛地一愣,心神劇震。


    “洛劍……七?”趙無安呢喃著這個名字,眼底震驚之色分明。


    薑彩衣以袖掩麵,嬌笑道:“很吃驚吧,趙居士?喬溪她殺人,不是為了欲望,隻是報仇罷了。偏偏,這根本就不是屬於她的仇恨,這一份令洛劍七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的仇恨,是屬於我的。”


    趙無安倒退一步,收起眼中震驚神色,竭力保持著與往日無二的冷靜,搖頭道:“不可能。洛劍七的兩個女兒,一個遠嫁吐蕃,隻生下了唯一一個兒子,另一個終生未嫁。當今在世的洛神傳人,不可能是你。”


    薑彩衣似乎是忍不住心中激動,哈哈大笑道:“遠嫁吐蕃的那位,隻生下了一個兒子?你又是怎麽知道的?我為何姓薑,你難道還猜不到?趙居士,你背後的劍匣,不就是洛神留下的飛劍麽?別人看不出,我還不明白嗎?”


    震驚的神色再次出現在趙無安臉上。


    吐蕃善力,如有一對龍鳳胎出生,必然將女兒扔入冰冷河水,任其自生自滅,以求換來男孩強壯。


    洛劍七一生孤獨,恐怕隻有解暉這一個朋友,而解暉有很多朋友,其中一個姓薑。


    薑入海半生癡狂,不慕名利不入仕途,唯好烈酒一盞,醉夢巷陌,刀法亦是天下無雙。直到後半生,生母去世,妻子和離,才幡然悔悟,毅然追隨解暉提刀衝上戰場,最終死於十六萬大軍圍殺之中。終其一生,隻是一刀一酒一友,全天下也沒有幾人能入薑入海的眼,唯獨同為武癡,在劍道上一往無前的洛劍七,曾與薑入海對坐飲酒,很合他的意。


    薑入海的後人曾至吐蕃搜尋洛劍七後人。據趙無安所知,是無功而返。但是眼前綽約靈動的薑彩衣,卻在訴說另一個結局。


    有一個父母都不姓薑的薑姓男子,曾偷偷躲在洛劍七女兒住處的河水旁,冒著寒冷風雪與吐蕃軍隊的搜查,撿迴了被丟棄的女孩。


    “我是在一座殘橋邊撿到的喬溪。她什麽都不記得了,隻知道有一個對自己很重要的人被抓住,而她要去救他。我就告訴她,她記憶裏的人是她的生母,已經被殘忍殺害,而她這一生,都要為她的祖父,一個被稱作洛神的人,報仇雪恨。”


    趙無安皺起眉頭,沉聲道:“你那個時候,應該還很小。”


    “是啊,我說不定比她還小呢。但你還記得江新竹說的話嗎?一個十歲的小女孩,也能派上大用場。”薑彩衣笑得千嬌百媚,近乎癲狂,“薑入海一生並未留下子嗣,但他的結發之妻改嫁之後,讓入贅的丈夫給孩子安了個薑姓。就是這個孩子,後來連夜趕到吐蕃的明華雪山下,把我給撿了迴來,等我長大以後,告訴了我,關於那個男人的一切。”


    眼見薑彩衣眼底逐漸出現迷離神色,似乎是在迴憶那一段過往。趙無安的眉頭皺得更緊。


    “我很羨慕那個孩子,那個不用被吐蕃人丟下江水的孩子。他能夠繼承洛神的劍法,也能夠繼承洛神的劍,而我一無所有。”薑彩衣歪了歪頭,“那麽,那個人是你嗎?背著洛神劍匣的趙居士,你,是我的哥哥嗎?”


    “不是。”趙無安的迴答簡略而無情,“你不該羨慕他,他甚至沒法自己走路。”


    薑彩衣顯然並不相信。


    不過她似乎已經離成功太近了,近到她都忍不住手舞足蹈的程度。薑彩衣在寶祐橋上翩翩起舞,姿態動人,聲音更是如銀鈴般悅耳。


    “趙居士難道不覺得這樣的買賣很劃算嗎?我救了喬溪的命,僅僅是巧舌幾句,就讓她替我承擔起了報仇的使命。為了達成這個目標,她不惜裝成柔弱女子,被鄭榕夫婦收養。那個時候,住在西涼的九家人們早就放棄武學,偽裝成升鬥小民,卻依然警覺得很呢。”薑彩衣說話的聲音就像是在哼歌,“我養父的來路被他們發現了,知道了我們與薑入海關係匪淺,就立刻做賊心虛地搬家來了兩浙,卻沒有想到兇手早就混入了他們之中。臨走的時候,設計害死了我的養父。”


    趙無安一愣。


    “你的養父,應該就是……薑入海結發之妻後來與他人所生的孩子。”他道。


    “是啊。我的養父沒有薑入海那麽傑出的天賦,他不過是個誌在邊疆的小統領罷了,卻能夠遵從母親的意願,在吐蕃邊境的江水下遊匍匐了三個月,隻為賭一個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他做到了。”這是連趙無安也難以置信的事。洛劍七生的女兒也是一對雙胞胎,妹妹早就嫁去了吐蕃,姐姐則在多年之後背著劍匣,出現在當時尚年幼的趙無安麵前。


    與姐姐一起出現的,是被妹妹托付的聞川瑜。一直以來趙無安都對身後劍匣心懷愧疚,因為那本應該是屬於聞川瑜的東西。也正因如此,走遍九州,聞川瑜都在鍥而不舍地追殺著他。


    但聞川瑜無法馭劍。由趙無安背劍,這也是那個形同他生母的女人臨死前下的決定。趙無安不願與聞川瑜刀劍相向,但他更知道他所背負的是一種什麽樣的重量。那是一種敬意,是洛神後人,對蘇長堤、薑入海、解暉等人情深義重的敬意。


    “他是做到了,然後他被人殺了。”薑彩衣的笑意中終於出現了慟然,“我怎能不恨?我怎能不讓他們償還他們所背負的罪孽?五十四年前他們的先輩害死了洛劍七,而後,他們則親手害死了我的養父,隻是因為懼怕這莫須有的尋仇。我必須報仇,因為這種罪孽早已深入他們的骨骸,隻會隨著時間而越積越多。趙居士,你的救贖,對他們無用。”


    “殺人對你而言也算一種救贖嗎?”趙無安冷冷地質問,“讓無辜的喬溪沾染滿手的罪孽,讓江新竹即使猜到兇手也不敢指認,對你而言,就算是一種救贖?”


    薑彩衣慘淡一笑:“我隻是終結了他們罷了。洛劍七動身去西涼時,早已料想到他會一去不歸,所以在西子湖中留下他一成內力,凝成劍氣,藏於深沉湖水中。唯有他的血親,可重啟這消逝已久洛神意氣。”


    “什麽?”這是連趙無安也沒料到的事情。


    “洛劍七隻把消息告訴了他最信任的幾個人,而薑入海正是其中之一。我會知道這件你不知道的事,也不奇怪吧?”薑彩衣微微一笑,“畢竟,直到他戰死,都沒能看到他女兒一眼。”


    洛劍七之妻懷胎九月便被飛狐城主擄走,在造葉國產下二女,隻來得及寫信告知洛劍七。洛劍七血衣拖劍匣戰死在殘陽城前時,甚至還不知道他的孩子,是雙胞胎。


    這一切,都是趙無安聽那個一身驚人劍技的溫柔婦人提起的。那與生俱來的溫潤之氣並未被多舛的命途磨滅,她也並未憎恨她的父親洛劍七無能,無法從惡人手中救出妻女。畢竟,他已是六百年來的劍道第一人。與胡不喜分離後的歲月,正是她將趙無安視作己出,溫柔以待,才堅定了趙無安如今的信念。


    為救一人,可殺一人。為救天下,不可亂天下。


    薑彩衣一掃手中綠鬆古琴,翩然倒退一步。


    西湖之水悍然衝天,劍意縱橫,沉寂已久的勃然劍氣,蜂擁而出,凝聚於孤山之上。


    麵對趙無安驚詫神色,薑彩衣柔柔一笑:“別擔心,待我收了這祖父的劍氣,我就是新的洛神。”


    六和孤山外,西子成洛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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