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湧金門入城,不過半個多時辰,三人便又由錢塘門出城。向西望去,入眼便是一條二裏多長的白沙堤。


    一近西湖,胡不喜又激動了起來,指著白沙堤道:“這地方又叫孤山路,走在上頭觀景,是西湖景色最佳。孤山路盡頭呢就是寶祐橋,從那裏入湖心,這麽走上一遭,西湖之景基本就全看遍了。哦對了,那廂還有座塔,老大你是信佛的,去參拜參拜,有好處!”


    望著嘻嘻哈哈的胖子,趙無安雙手合十:“久聞西子泛舟於其上,斷橋殘雪之名,也是向往良久。”


    胡不喜剛要說話,趙無安就搶白道:“不過先查案。”


    胡不喜吃了個悶虧,無奈望著眼前遊人絡繹的白堤,攤手道:“怎麽查?這整片西湖,每個角落都可能是施煥遇難的地方。我總不能把湖水給抽幹找線索吧。”


    趙無安徑自向前走去,淡淡道:“湖中央不是有個孤山麽?那就先乘船去那座山上,再找線索。”


    好歹也身居總捕頭的要職,胡不喜掏錢極為爽快,本想租艘大船風光一把,無奈趙無安和代樓桑榆一致同意坐小篷船,胡不喜便聽話地租了艘與施煥無異的小篷船,倒也沒不情不願的樣子,雇了個船夫離岸,傲立船頭,大將風範。


    代樓桑榆蹲在紅泥小火爐旁邊烤火,神采奕奕。趙無安啞然失笑道:“不是很怕熱嗎?”


    “這個還好。暖暖的。”代樓桑榆衝他嫣然一笑。


    趙無安轉過身,凝視著西湖水波蕩漾,淡淡道:“你好像很開心。”


    “嗯。”代樓桑榆一向話不多,開心就是開心,她也不多做解釋。


    趙無安眉頭微微皺起。


    兩浙路上下五人遇害,卻抓不到兇手,估計整路的衙役都已經被下派了搜尋可疑人物的命令,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餘杭鎮天仙宗的宗主要大宴江湖豪傑。天仙宗隻是江湖門派,路子也幹淨,鮮少涉及暗殺,與羅衣閣不同。但是羅衣閣僅僅是江南路內的一個小組織,這次兩浙路的連環暗殺,手段詭譎,可以推測是同一人,與羅衣閣,恐怕並無太大關聯。


    “看看看,那邊!這橋好看吧?”胡不喜得意之色溢於言表。


    趙無安與代樓桑榆聞言望去,船隻正緩緩駛過白堤盡頭,寶祐橋如一條寶玉腰帶,靜靜係在西子湖麵上。微風輕拂,正是暮春時節,落紅滿湖,蕩起一片嬌豔。


    不遠處,六和塔正沉默聳立。趙無安知道這座塔,也知道它“燈傳慧業三摩地,鼓應潮聲八月天”的楹聯,隻是經曆了江南寺廟中被解彥襲殺一事後,對這些向來最喜歡的佛門清淨地,反而生了些反感。


    趙無安忽然道:“孤山。”


    胡不喜被嚇了一跳,愣愣看著他。


    “施煥孤身離開碼頭,即使西湖之上有船隻靠近搭訕,也很難沒有目擊者。但是西湖孤山島麵平緩,很多荒僻的地方,其實都可以停船上岸。”趙無安看著胡不喜,“施煥的酒盅裏驗出毒藥,但未必,就是兇手將其在船艙中毒殺。”


    胡不喜沉思一陣,點點頭道:“有道理。可是那之後,兇手總歸是要將施煥往迴送的。要想讓小篷船在黃昏前被人發現,兇手如何脫身,仍是疑點。”


    趙無安看著他,忽然笑道:“簡單得很。我更關心施煥是怎麽死的。”


    胡不喜托著腮道:“說是氣息衰竭,其實玄妙得很。一個壯年男子,怎麽就氣息衰竭了?”


    “縱欲過度?”趙無安提出了個完全不符合居士思想的想法。


    “施煥倒看不出縱欲過度的樣子……”胡不喜忽然一拍手掌,“他曾說,孤身遊西湖是想養才情。”


    “才情可是個玄妙的東西。”趙無安說著,船夫就已經停下了篙,把船支在碼頭一角,迴頭對幾人道:“這兒就是孤山了,我剛才聽說幾位想來這兒?”


    胡不喜一拍頭:“我看你老是上了年紀聽不清話了!我們有這麽說嗎?隻是我老大提了提這個地方罷了……”


    “老胡。”趙無安叫停他,“沒事,反正也要上島看看線索。”


    孤山島位於西湖正中,小小一片山林,當中有雅居幾所,雖然地勢不高,但是山路曲斜,頗有行於深山老林之感。


    趙無安忽然想起前朝詩人白居易“孤山寺北賈亭西”的詩句來,但想想同行無論是胡不喜還是代樓桑榆隻怕都沒他這份雅興,於是苦笑作罷,沿山路前行,他走得很慢,一邊細細探察四周。


    “施煥死時麵色鐵青,而且身上並沒有明顯傷痕,所以不是被勒死。”趙無安思忖著,“可是他的名字,並沒有明確的指向性,那麽死因又是什麽?”


    煥。


    抬頭看見竹林颯颯,趙無安渾身一震。


    他一把拉住胡不喜:“住在孤山上的,都是些什麽人?”


    “大抵是些杭州城知名的賢才佳俊,老胡我是不太清楚的。”懷著敬畏之色看了看那些竹林中散落的房屋,胡不喜老老實實地承認。


    孤山不大,如果能夠確定住在其中的人的話,那麽兇手的範圍,一下子就縮小了很多。趙無安這麽想著,就想對胡不喜開口,讓他以捕頭的便利身份,把這些人給查個徹徹底底。


    隻是嗓子裏還沒冒出聲音,湖邊就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沒有絲毫猶豫,趙無安就腳起驚雷,猛然提速向叫聲源頭衝去。他才跑出了沒幾步,胡不喜便從身旁超了過去。


    後發先至,胡不喜衝到湖畔時,行兇的黑衣人還沒離去。趙無安在後頭遠遠瞥見大白天裏又有一個穿黑衣的,不由歎氣現在的刺客殺手腦子都怎麽了。


    湖畔,一個白衣服的年輕人已經倒在那裏,鮮血從胸口汩汩流出,染紅了湖水。身著素衣的少女正跪在他身邊,淚痕滿麵。胡不喜搶先一步站到少女身邊,大吼道:“讓開,或許還有救!”


    說著,一把把倒在地上的白衣人抓了起來,動作看似粗暴,實則無比巧妙地避開了他身上所有傷口。胡不喜以胡刀刀柄在傷者身上幾處大穴點過,勢如風雷,看得身旁少女驟然一愣。


    背後的黑衣兇手很是無語。突然殺出來的見義勇為者還真讓他嚇了一跳,不過胡不喜這背對著他的姿勢,簡直就是在招唿自己上去砍上一刀。殺一個也是殺,兩個也是,黑衣人掂量掂量手中長刀,猛然就打算砍向胡不喜頭頂。


    卻被什麽東西擋住了。長刀斬到半空,發出一聲金鐵交擊。黑衣人一愣,但是定睛細看,空中卻又明明沒有什麽東西。


    馭出六劍之中最為輕薄的虞美人擋在胡不喜背後,趙無安還真做好了這家夥眼瞎看不見的準備。畢竟以虞美人之輕巧,從側麵看隻是一條白線。


    留人性命。趙無安心中一直存著這個念頭,傷人卻並不留情,輕輕揮手,虞美人穿過刺客兩腿膝蓋之下,登時刺客雙腿一軟,大喊一聲,跪在原地。他似是賊心不死一般,又舉著刀往胡不喜撲殺過去,被趙無安果斷削去右手拇指與食指。


    長刀落地,趙無安不動聲色收劍迴匣。自始至終,他都站在二十步開外,刺客甚至根本沒有注意到他。


    這時,胡不喜長歎一聲,輕輕把白衣人放迴地上,趙無安在遠處定睛細瞧,知道已經迴天無力。


    胡不喜冷著臉走到那個倒黴刺客麵前,冷不丁就是一巴掌,把本來已經懵了的刺客抽了個眼冒金星。


    “我去你娘的。”胡不喜冷淡罵道。


    趙無安背起劍匣,雙臂抱胸。胡不喜不能說不是個粗人,用罵人的方式來發泄,也沒有出乎他的意料。趙無安看向湖畔,那個兩頰清淚已經幹涸的少女,不由一愣。


    少女跌坐在倒地的白衣人身邊,身形曼妙,膚若凝脂,麵容清麗,隻是雙眼黯淡。


    “桑榆,桑榆。”他像是忽然失了神智,連連喚代樓桑榆。一直在身後漫步,對此處情景並未多加在意的代樓桑榆聽了他的唿喚,走到身邊,投來疑惑的眼神。


    趙無安額角已經有了冷汗,指著那個一直流淚不止的少女,努力壓製住聲音裏的顫抖,開口道:“你向來對人的畫像過目不忘。現在幫我看看,那個人,那個姑娘,你有沒有見過?”


    代樓桑榆跑上前幾步,大大方方地盯著人家細瞧,然後跑迴趙無安身邊,冷不丁點頭道:“賀闌珊。”


    趙無安險些站立不住,背著大匣子就要倒向地麵,被代樓桑榆扶住。


    “這怎麽可能。”趙無安眼底迸出激動神色,“她再次見他,竟然絲毫沒有反應?”


    這個時候,衝著那黑衣刺客罵罵咧咧半晌的胡不喜終於是把一腔恨意給發泄完了。他扭過頭,想安慰一下身後那個失去了親人的少女,卻在轉身後看清少女麵容的刹那,身形凝滯。


    夏風吹過西子湖畔,帶落一樹海棠。


    曾有長風吹破賀蘭山缺,曾有少年駕長車浩然而過。


    塞北有高山,名為賀蘭山。胡人馴馬牧牛羊於此,與漢人征戰於此。世世代代,生於此死於此。


    有女名為賀闌珊,十七年前初見胡不喜,定下媒妁之約。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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