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聲音清清淺淺,聽上去很是舒服,此刻卻帶了一絲抱怨:“我都站這麽久了,你還不開窗?”


    趙無安從地上站起身,晃悠悠打開客棧的窗子。夜涼如水,月色輕輕灑下,罩在二人身上。俏立在窗邊的佳人一襲黑紗,掩住了並未穿多少衣衫的嫵媚軀體。窗外並無平台,少女的立足點,不過就是一塊微微凸出來、甚至不及半個腳掌之長的木條。


    見趙無安打開窗子,她也不見外,一抬腳就踩上了窗沿,向趙無安伸出手。趙無安本來是欲拒還迎了一下,看她如此坦坦蕩蕩地借力,也是無奈,苦笑著握住少女的手,將她拉進了屋子。


    踏進客房的少女總算是鬆了口氣,把那件纏繞全身的黑紗扯去,下麵所穿的衣物竟驚人的少。她的身段本來就已足夠曼妙可人,而全身上下,除了必須掩體之處穿有衣物,光滑的小腹、白藕般的手臂,還有一雙修長的腿都直接暴露在空氣中。少女把手伸向頭頂,取下了一直頂在頭上的數個大小不一的銀環。手腕、腳踝以及脖頸都套上了這玎璫作響銀環,這才停下動作,與一直注視著她的趙無安對視。


    “深更半夜闖進一個大男人的臥房,還穿的這麽少,就不怕我對你做些什麽?”破天荒地,趙無安居然和她開起玩笑來。


    她搖搖頭:“我何必怕一個斷袖?”


    趙無安揚起好看的眉頭,奇道:“你從剛才就在說,什麽斷袖?我可不是斷袖啊。”


    “別撒謊了。”少女開始疊起那件黑紗,“你是男的,我哥哥也是。這不是斷袖是什麽?”


    趙無安挑眉,沒弄明白這是什麽意思:“可是我不喜歡你哥哥啊。”


    少女沒理他。


    “再說了,既然我是斷袖,你何必還追到這裏來?”趙無安攤開手,“九年之前,又何必要毒殺那二十九名無辜女子的性命?我最恨無故取人性命之人。桑榆,你於我有救命之恩,無以相報,更難報仇,隻能敬而遠之。等到你不喜歡我了——”


    趙無安一邊說著,一邊臉色越來越掛不住。因為被喚作桑榆的少女完全沒有被人戳破心事般的嬌羞之情,隻是用她一貫有的那雙澄澈眸子注視著趙無安。此刻,那注視裏,夾雜了一絲疑惑。


    “我什麽時候喜歡過你?”少女歪著頭問。


    趙無安嘴角抽了抽,咽了口唾沫,故作鎮定問道:“那當年那二十九條人命——”


    “都是哥哥殺的。他喜歡你,自然要讓你身邊沒有女子。”少女以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說完這句話的同時也疊好了黑紗,將之平平鋪在地上,就蹲坐了下去,問道:“你不睡麽?”


    “你就睡在這?”趙無安愣愣地看著冰涼的地板。才初入春,就連他方才坐在地上一會,也覺得涼意瘮人。


    “不是老規矩嗎?”少女微微一笑,“你睡床,我睡地板。”


    說完,就枕著黑紗側躺了下來,閉上了眼睛。修長的睫毛微微一顫,就不再動作。趙無安知道她入睡極快,要是再被叫醒,少不得要發一陣脾氣。無奈之下,隻能苦笑著跌坐迴床沿。


    原來這麽多年,都是搞了個哭笑不得的烏龍。


    是啊,代樓桑榆何等女子,她的哥哥早已是整個苗疆最令女子心儀的大丈夫,自己這中原小生的模樣,又不是有多玉樹臨風,舉手投足間就輕而易舉收獲一位少女的芳心,委實是有些難度。


    少女的芳心收不到,倒是收到了一顆令人五味雜陳的大男人的心。趙無安心境澄定慣了,即使是聽見這麽個慘無人道的消息,也很快就從善如流地接受了。代樓暮雲為追求他,毒殺他身畔二十九名女子,聽上去,也頗符合他那兇狠陰鷙的性子。


    趙無安按著劍匣沉思。代樓暮雲貴為苗疆皇子,當作朋友自然是百利無害,若是當做仇人,可就得做好與整個苗疆對抗的準備。


    迴想起鬥笠客所說的話,趙無安不以為然地喃喃自語:“到底是誰讓誰一世無安?”


    二十九個無辜年輕女子的仇,他必須報。代樓桑榆於他有救命之恩,代樓暮雲可沒有。不過是與整個苗疆為敵罷了,在趙無安一生中,這還不是盤最大的棋。


    隻可惜,那時候年少輕狂,許多事情還是看的不透徹。


    趙無安翻了個身,無奈地苦笑起來:所謂人生三大錯覺啊……


    他沉沉睡去。一夜無話。


    次日一早,安晴睜開眼睛的時候,總算是緩過了昨天的勁兒來。暈乎乎躺下去,飽飽睡了一覺,現在已是旭日高照,這家荒野小店確實心誠意正,即便是中等客房也窗明幾淨,稻草床鋪的尤其軟實,一覺睡得十分舒服。她伸了個懶腰,想想今天送完趙無安迴寺,就可返迴清笛鄉,一時間趙無安不能隨便吃東西的叮囑也忘了大半,揉了揉肚子,就開始思考今天的早點。


    對床的安廣茂睡得迷迷糊糊,但顯然已是睡足了,打著哈欠就準備從床上坐起身子。安晴一翻身坐起來,穿上昨日那件窄袖流雲繪雀羅衣,興衝衝地衝老爹招唿道:“吃什麽?”


    在軍伍之中住慣了的安廣茂至今仍沒什麽富貴習氣,揉揉眼睛搓搓臉,信口道:“饅頭稀飯。”


    “得嘞。”安晴高高興興跑出門去,遇上昨天那個端炒雞蛋的小廝正端了一臉盆熱騰騰的水要進來,見她出來了,忙不迭點頭道:“女俠,洗漱水!”


    “謝啦。”安晴開心地哼著小曲,“我不是女俠啦。”


    “哎,你爹可厲害著呢,一定是個大俠!”小廝真誠地讚歎道,滿眼都是崇拜。


    安晴噗嗤一笑,指了指半開的房門:“他就在房裏呢,你去給那大俠送洗漱水吧。”


    揮別了滿懷大俠夢的小廝,安晴哼著曲子走到趙無安門前,敲了敲房門。一夜睡得極好,再加上今天怎麽說也得與趙居士揮手告別了。本著見一麵少一麵的念頭,安晴決定問一問趙無安今早想吃些什麽。


    隔著門就聽見趙無安懶懶地舒展筋骨的聲音,半晌門才打開。趙無安顯然睡得也不錯,不過不知是不是因為嚼了兩口毒雞蛋的緣故,臉上還是略顯疲態。安晴衝他打招唿:“早啊,吃什麽?”


    趙無安不愧是趙無安,一點受寵若驚的自覺都沒有,歪著頭認真看了看她,似乎是不太敢確定:“你還敢吃東西?”


    安晴無奈道:“兇手不是都被抓住了嘛。”


    趙無安又思考了好一會,突然道:“也對。”,扭頭對著房內道:“桑榆,你想吃什麽?”


    穿得無比清涼的少女正俯身在床前琢磨那個大匣子,隨口道:“鹽水雞。”


    安晴麵色慘淡地後退一步,呆若木雞驚恐道:“金金金金金……金屋藏嬌?”


    趙無安翻了個白眼。


    “這家夥是哪來的啊!你還是個居士呢居然這麽不要臉和和和這麽個……這麽個……年輕女孩子睡在一起!我我我真是看錯你了!”安晴紅著臉大聲嚷嚷。


    清晨的走廊裏,這一聲驚唿著實突兀,隔壁房裏的小廝都探出身子來,關切地問道:“女俠,出什麽事了嗎?”


    “沒有!完全沒有!”安晴氣急敗壞地辯解,一扭頭又看到趙無安一臉的理所當然,隻覺得他臉上爬著許許多多令人生厭的蟲子。


    “我臉上有什麽嗎?”趙無安不解地問。


    “沒有!”安晴衝他重重喊起來。一句話喊完,安晴氣唿唿地跺著腳衝下了樓。一早上的好心情不談被破壞殆盡,三觀倒是被刷了個透徹。


    萬萬沒想到啊,年輕的道貌岸然的佛門居士,居然還是個無女不歡夜間餓狼!


    草草要了幾份饅頭稀飯,故意沒要趙無安的那份,安晴趴在桌子上啃著饅頭,完全不在乎下沒下毒。。清早店裏空爽的很,店門大開,南風穿堂而過,朝日霞光萬丈,灑在青磚之上。雖然發生的事情讓人很難快意,但這確實是陽春,確實是很值得愜意的日子。


    三個人依次下了樓,坐在桌子四邊。趙無安依然一絲不苟地背著那個大匣子,渾如背著一隻龜殼。被喚作代樓桑榆的少女拉過凳子,坐在了靠近趙無安的地方。她和趙無安兩人臉上都神色如常,舉手投足卻親昵得很,宛如多年相識。


    安廣茂一如既往地打著幾千字的腹稿,並未出言詢問。一大早就被嚇了一跳的安晴也鼓著腮幫默默拿筷子戳饅頭,斜眼看著這個突如其來的神秘少女。


    穿得清涼倒是其次,重點是這個姑娘生得確實美麗。皮膚白皙細膩不說,五官也是恬雅精致,一雙翦水眸十分靈動,宛如有一對錦鯉在其間遊弋。顧盼之間並無刻意矯作,舉手投足都分外平實自然,或許這才是這個姑娘最大的魅力。


    清早店裏人並不多,不過僅有的幾桌食客的目光,也大抵被吸在了代樓桑榆身上。


    趙無安頗沒自覺地搶了安晴碗裏一個饅頭,並且無視了安晴殺人的目光,把饅頭一掰兩半,分給身邊的代樓桑榆一個,一邊往嘴裏塞,一邊懶懶道:“你在這兒的話,你哥就不會派人下毒了吧?”


    代樓桑榆認認真真地小口吃著手裏的半個饅頭,聽趙無安問話,想了想,才道:“反正應該沒人敢在我麵前下毒了。”


    安廣茂沒什麽反應,安晴頗為不解地攤開手:“什麽意思?你跟素不相識的兇手的妹妹同房……啊呸,同住一房過了一晚?”


    趙無安斜眼瞥她,不滿道:“我和桑榆認識十一年了。”


    安晴被噎的啞口無言。


    代樓桑榆仍是沒什麽反應,小口吃著饅頭,大抵是咽不太下去,轉頭對趙無安說道:“想喝水。”


    “應該有粥吧?”趙無安看了看安晴和安廣茂麵前的兩碗粥,眼角餘光瞥向安晴。安晴受不了這種注視,可憐兮兮地扭頭望向老爹。安廣茂愣了愣,衝著櫃台後麵的掌櫃喊道:“再來兩碗稀粥。”


    很快小二又端上兩碗粥來,擺在趙無安和代樓桑榆麵前。代樓桑榆道了聲謝謝,就捧起粥,直接湊著碗沿吞咽了起來。在安家父女驚愕的眼神中,沒過多久就把一碗粥喝得幹幹淨淨。末了舔了舔嘴唇,看向趙無安。


    趙無安吃東西可謂是慢條斯理,半個饅頭到現在都沒嚼完。見代樓桑榆意猶未盡,也並未驚訝,隻是將自己那碗粥推到了代樓桑榆麵前。


    代樓桑榆雙手捧起碗,又是一飲而盡。


    放下碗,她的目光直勾勾朝向安晴而來,安晴被看得雞皮疙瘩起了一身,不明白這尊大佛腦袋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趙無安道:“再分她幾個饅頭。撐不死她。”


    安晴顫顫巍巍把盛饅頭的大碗往代樓桑榆那邊推了過去。眼見代樓桑榆小口小口吞食著遠超出她的體型所能承受的食量,安晴不禁憤憤然:為什麽偏偏有些人,怎麽吃都不胖?


    把四人份的饅頭給吃掉,趙無安倒根本沒吃多少,安家父女也隻吃了個半飽。代樓桑榆癟癟嘴,鬱悶道:“還是想吃鹽水雞。”


    “這種山野小店,就是有鹽水雞,也做不出滋味來。”趙無安淡淡道,“你若想吃,下次我們去你胡大哥的地盤,讓他帶你去吃鹽水雞。”


    趙無安話沒說完,代樓桑榆忽然“啊”了一聲,正色起來,目光炯炯地望著趙無安:“我想起來,這次我來找你是幹什麽來了!”


    安家父女麵麵相覷:合著你之前一直不記得為什麽來找他?


    趙無安本來以為代樓桑榆是前來毒殺安晴,不過既然殺手是代樓暮雲派來的,為何代樓桑榆會出現在此處,他還真忘了考慮。他看向代樓桑榆:“為什麽來找我?”


    “就是胡大哥,他聽說你終於下了山,就想請你去兩浙路玩玩。”代樓桑榆神情認真,宛如背書一樣轉述著某人的話,“順便,那邊出了起大案子,想請你去看看。”


    趙無安哭笑不得:“他是想請我去查案,你是想吃鹽水雞。別是你們兩個早就達成了什麽交易,好把我給騙過去吧?”


    少女嘿嘿一笑,既不承認也不否認,眼睛閃閃有神地望著他。


    趙無安背起劍匣。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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