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縣衙前的一戰,在小小的清笛鄉可謂驚天動地。然而除了安晴之外鄉中無人目睹,也就無人能夠說出那一戰的前因後果,無人能夠了解那一戰的勝負。


    作為戰鬥痕跡的是,衙門旁的兩架大鳴冤鼓,如今鼓麵崩破,四隻鼓腳一齊折斷。而風暴中心的安晴,卻都被二人氣機保護著,未曾受到絲毫傷害。


    一戰過後,趙無安遠離清笛鄉,蘇青荷則閉門修養,數日不出。縣衙前毀壞的鼓也無人修理。若不是張忱再度黑衣黑褲,前來縣衙要個結果,也無人再惦記起蘇青荷還留在清笛鄉。


    開門的是安廣茂。他近來也是閑的出奇,清笛鄉說到底隻是個安靜的小鄉鎮,一年到頭也沒有幾件案子,多半都是些雞毛蒜皮,如今縣衙是完全被殺人案給吸引了注意。麵對張忱的質問,安廣茂顯然不能如縣老爺那般傲然對罵,他隻能安撫激動的張忱,說是蘇青荷出關之日,案件便能水落石出。


    張忱冷哼一聲:“什麽七品地方官,查著案子,便與人械鬥。上頭開出的當軍令狀的文書我也是聽說了,十五日內不破案,就要追問全責。蘇青荷即使不受到懲罰,也要記上一過。我看這些年輕人,全都沒個正形。”


    安廣茂沒有貿然搭腔,很是思量了一陣,才緩緩勸道:“我們已經抓住嫌犯,且不論蘇僉事有何考慮,至少十五日內,是可以給諸位一個交代的。”


    張忱麵上怒意並未因此減消,隻是稍稍失去了對安廣茂大發雷霆的興趣,哼哼道:“你家女兒安晴,和孔修籍交情還不深?這種事情,我本以為她會鼎力相助的。”


    安廣茂愣了愣,摸著腦袋道:“我家丫頭,最近好像確實不怎麽看見。”


    轉眼又到黃昏,清笛鄉的居民們結束一天的胼手胝足,一一荷鋤而歸,暮色四合,四野安靜下來,本就寂靜的村西土地廟亂葬崗,更是如此。兇案發生,此地比以往還要清靜數倍。


    但又似乎不是如此。


    一襲紅衣的小丫頭,手裏提著食盒,三步並兩步穿過亂葬崗前的密林,一步子闖進了土地廟。


    廟中一塵不染,紅燭點點,經幡飄搖,泥塑木佛慈眉善目。


    正坐在蒲團上不知是閉目養神還是默誦佛法的白衣居士慌亂斥道:“你慢一點兒!嚇死我了。”


    安晴忍住笑,舉起食盒:“給你送飯來啦,大密探。”


    趙無安咽了咽唾沫:“素的?”


    “是是是,真搞不懂你一個假正經的居士幹嘛非得吃素,牛肉多好吃啊。”安晴一邊嘟囔著,一邊抓過一個蒲團就地而坐,打開食盒,拿出些諸如小蔥豆腐、香菇芹菜之類的素食,一一擺在趙無安眼前。


    趙無安跟個真僧人似的,雙掌合十衝著那木佛宣了聲阿彌陀佛,才不慌不忙拾起筷子,開動起來。


    安晴對這些菜色挑挑揀揀,並不十分有胃口,沒吃一會就問他:“想清楚了沒啊?想清楚了就該出去去教訓蘇青荷了。”


    縣衙一戰,就武功而言排不上六品隻是藏了一招的蘇青荷對上正三品不知藏了多少後招的趙無安,勝負可想而知。盡占上風的趙無安仍是留手了,僅僅馭劍出匣一柄鵲踏枝,握於手中,對抗蘇青荷三尺落情。靠著匣中蜂擁劍意,隻是過了不到五十招,便勝局已定。可惜蘇青荷鬥誌不減,仍是酣戰到一百招才落敗,所受傷勢也大大超乎之前。


    這一戰在把習武當做強身健體的安晴看來簡直就是神仙打架,當即對趙無安崇拜得無以複加。蘇青荷受傷閉門修養,無法繼續查案,趙無安卻從那天起每晚住在旁人不敢近的土地廟中,對著木佛發呆,苦思冥想案情。


    這當然也正對安晴的胃口,她主動承擔了給趙無安早晚送菜的任務,隻不過要不是趙無安點明隻要素的,她一定吃得比現在開心得多。


    這對趙無安來說也劃算得很,反正提供住食也是一開始下山的時候安家父女就答應好了的,他倒是一點兒也沒過意不去。


    趙無安叼著筷子,手撐地麵,和那佛像情意款款地對視。機關無法從外麵打開,因此現在佛像背後仍然就是古墓的地道入口。利用坐佛地下的幡布為遮掩,設置兩層木板,一層承受佛像重量,另一層向外撐起打開就露出入口,不算巧妙,但是對大多數人而言已經足夠。基本不會有誰沒事兒幹盯著佛腳看吧?


    “還有兩個地方,”筷子咬在嘴裏,趙無安的聲音聽上去模模糊糊,“第一個,我摸了好幾天也沒發現這外麵有機關,那無論是死者還是兇手,是怎麽下去的?第二個,能下去也就算了,死亡時間也沒法解釋,這個破村子裏,難道還有人精通西蠻處理屍體的方法?”


    安晴也隻能想想第一個了:“會不會還有別的出口?”


    “也隻有這個可能了,所以,沒得說,還是得下墓一趟。”


    安晴目瞪口呆,送進嘴的一塊香菇都掉了下來,趙無安眼疾手快用筷子夾住,放迴她碗裏。


    “所以,”趙無安看著她,“你還下去嗎?”


    安晴思考了一會,眼神堅毅:“下!”


    趙無安點點頭:“爽快,走。”


    安晴把筷子一丟,見趙無安仍然絲條慢理吃著飯,不由無奈道:“不是說了走嗎?”


    “吃完飯再走。”趙無安細嚼慢咽。


    等兩人草草吃完了飯,趙無安率先跳下地道,安晴緊隨其後。石壁上的火油燈依舊亮著,隻是燈火略暗,即使是再次見麵,這地道的傾斜程度還是讓他們都為之倒抽一口涼氣。


    不過上來累,下去卻很輕鬆。小心翼翼扶著牆壁避免滑倒,步速不由自主變得很快,其間趙無安叮囑了安晴三次“小心”,安晴都聽見了等同於沒聽見一般,走了幾步就超過去趙無安一大截。


    趙無安無奈,低頭尋覓,找了好久才發現了上次的布片。他輕輕彎下腰,把布片撿起來,收進袖中。


    半裏路,安晴算是半走半跳,很快就到了終點的石室。與上次離開時一樣,這裏依舊陶甕遍地,有幾個破損,安晴聽說裏麵是小孩子,就不敢細看。趙無安並未急著離開,對著那個圓盤摸來摸去。


    “你在幹什麽?”安晴問。


    “蘇青荷那時候開門,不是正著轉嗎,我想試試反著轉有什麽效果。”趙無安說著,真的往反方向一轉。


    安晴搖頭歎氣道:“這怎麽可能有效果……”


    話音未落,地道裏就傳來了隆隆巨響,趙無安迴頭,衝她挑了挑眉。


    安晴衝到趙無安身邊,難以置信地看著地道中發生的驚天巨變。之前看著頗有些奇怪的青磚布局,如今卻富有規律到了恐怖的程度,每隔一段,就有一大片地麵下陷,斷麵整齊方正,隨著斷層的增加,各個部分的傾斜程度也在不斷變化,雖然仍然傾斜,但總算到了可以接受的地步。


    “這……這是怎麽迴事?”安晴隻覺得不可思議。


    趙無安一副預料之中的模樣:“其實昨晚就已經試過了,隻是給你看看而已。這也許能解釋為什麽石階設計得這麽斜,是為了這個機關。”


    “這種機關有什麽用?嚇人麽?都變成這樣了也沒法走啊。”安晴覺得無法理解這些古人。


    “不是給人走的。”趙無安的一句話讓安晴嚇得噤若寒蟬。自知表達有誤,趙無安解釋道:“應該是為了方便運送陶甕。這些陶甕當中都有東西,輕重不一,分布也不均勻,直接從地麵上滾下來,很容易在中途卡住,或者撞上幾圈。這樣的話,不但運輸效率變慢,損耗也會增加。所以就設計這樣一個階梯,減少陶甕滾動的距離,而適當地讓它們筆直落下,就能提高效率。”


    “陶甕不會摔壞嗎?”安晴提出了一個很有水準的問題。


    趙無安指了指石室中的陶甕:“這些的話,確實很容易壞。”


    他緊接著說道:“但是安提轄領隊伍經過的幾個房間,我也去看過了。那裏的陶甕似乎采取特殊的製作方法,明明上頭雲紋密布,但很難摔壞。”


    安晴“哎”了一聲:“兩種陶甕,東西不同?”


    “不同。”趙無安一邊搖頭,一邊向墓穴深處走去,“放在這裏的,如蘇青荷所說,裏麵裝著死去的孩童,還有些青色液體,我想是造墓人的一種儀式。我們遇到的青鬼,很可能是這種儀式的一個幸存者。”


    “他一定很疼。”安晴輕聲說。


    趙無安笑了笑,沒有迴答。帶著安晴在漆黑的墓穴裏繞了幾圈,他心有成竹,安晴卻亦步亦趨,膽戰心驚地拉著他的袖子,唯恐不慎走失,無法離開。


    “就隻剩這個地方沒有查過了,你運氣不錯,我想今天應該就能找到那個隱藏的出入口。”趙無安淡淡道。


    果然,轉過幾間石室,前麵出現了一片明亮,似乎是上麵打下來淡淡的光柱。一路走過,身邊盡是碩大陶甕。


    “你還沒說這些陶甕裏麵是什麽。”安晴說。


    趙無安的迴答很簡略:“液體。”


    安晴愣了愣,追問時,卻沒了迴應。趙無安兀自走到那個光柱處,抬起頭,見到上方漆黑一片,隻有幾點星光閃爍。


    他伸手比劃了一下,眉頭皺起來:“這高度,恐怕有二三十丈了吧?”


    最上方確實是個洞口沒錯,隻不過整個出口呈圓柱形,筆直通向上方。趙無安馭出白頭翁,點亮查看,周壁上雖有可供立足的凸出石板,但彼此之間相距甚遠。趙無安量了幾個近在眼前的,光是直線相距,就有接近一丈。


    伸手摸了摸四周的圓壁,石壁算不上平滑,粗粗糙糙,仍有很多縫隙,不過無論手指還是腳尖,想要在這些縫隙上做文章攀爬,都是癡人說夢。


    “這也隻有青鬼能爬出去了吧。”安晴咂舌,“也對啊,他要是不能出去,在古墓裏可該怎麽生活。”


    除了青鬼無人能爬。趙無安眉頭皺起來,緊接著,腦中靈光一閃,似乎一切模糊的線索,都在刹那間接通了。


    夜空中繁星灑下清輝,不顧身旁安晴的驚訝,趙無安緩緩蹲下來,眼底隱隱閃現出光華。


    還差最後一樣東西。那個最突兀、也最關鍵的東西。


    突然間。


    “鎖鏈……”趙無安喃喃自語。


    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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