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星子寥落。山影之下的亂葬崗,有幽涼清風掃過。


    “不是我說,這片亂葬崗,他們都傳得神乎其神,你看看,也沒什麽大不了嘛!”走在最前頭的孔修籍哈哈大笑起來,對身後的二人拍拍胸脯:“今天你們能跟我來,都是好兄弟、好朋友,不過瑾舟你也忒扭捏了,再這樣,下次喝花酒你請啊。”


    手裏握著把扇子的段恪序笑著皺起眉頭:“你明知瑾舟囊中羞澀,還要這麽難為他?”


    倒是張瑾舟不卑不亢,作揖道:“瑾舟家境貧寒,能與二位兄長交遊,已屬幸事。少加破財,倒算不得痛事。”


    “好,我喜歡!果然跟我孔修籍很合得來!”孔修籍哈哈一笑,複又歎道,“可惜家中爹娘,很是不理解我這壯誌豪情啊,哈哈哈。”


    三人相視而笑。這片亂葬崗,也不過如此。


    不過,忽然間這是怎麽了?


    孔修籍迴過神來的時候,已經隻剩下了他一個。右手傳來劇痛,幾乎忍不住就要鬆開手。


    不,不能鬆開手,孔修籍忽然慌亂了起來。這是怎麽迴事?怎麽會這樣?是亂葬崗中有鬼怪作祟嗎?不,不,不,不可以,不能這樣做!


    右手,還是鬆開了。而後,就是一段如此奇怪的感覺。墜落,這是唯一的記憶;疼痛,痛到無法言說。


    生命的最後,孔修籍艱難地睜開眼睛,心中駭然。


    一片幽深的漆黑裏,他看見一雙碩大的眼睛,一張青色的臉。


    ——————————————


    一向安閑的清笛鄉鬧出了命案。


    小鎮本來依山傍水,可西頭卻有一座荒廢多年的土地廟,廟後頭就是當年十國亂戰留下的亂葬崗,延伸半裏,直到山腳才堪堪止住。在這清靜的小鄉裏頭,頗為難得的染上了一絲詭異色彩。


    鮮衣怒馬的少年心性,總難免對這些山野怪談感興趣,鄉裏同歲才學最高、名氣最盛的孔修籍,便邀了張瑾舟、段恪序幾個少年同去夜探那土地廟。未曾想,竟是一去不歸。


    直至多日之後有老農橫穿了亂葬崗想上山伐柴,才在橫陳的墓碑間發現了幾具殘破的新鮮身體。那都是早已死去的少年們,全身骨節碎去大半,衣衫盡裂,滿口猩紅,可見死狀之慘烈,死境之淒涼。


    一時間鄉人傳聞紛紛,有說是清笛鄉當年慘死的女將爬出墳墓來殺敵,又說是陰魂不散的枉死民兵化為了厲鬼,見人便殺。總之,是繞不開鬧鬼一說了。小小的清笛鄉,因此倏忽籠罩在一股壓抑的氣氛中,人們談虎色變般,白日裏也不敢多加言語,唯恐觸了黴頭。


    白衣背匣居士趙無安,就在這種情況下,騎驢來了清笛鄉。


    他一襲緇衣安陀會,並無點淨,墨發如瀑,相貌雖隻中上,卻因這衣服有了出塵之姿,再加上背上背了個勾三股四的大匣子,宛如一隻龜殼,故而才悠悠晃過鎮門,便惹來眾多目光。


    趙居士半眯著眼睛,渾然像在打瞌睡,對這些異樣的眼光視而不見,一手握著韁繩,一手掛住匣子的背繩,像是走到哪都在防範著竊賊。


    “你快點啊。”前頭的少女倒是著急起來,“大夥可都在等呢!”


    少女十六七歲模樣,一襲紅衣,長得十分可愛,眉若彎月眸如鏡花,大步走在這個居士前麵。少女身旁,一手按刀、腰懸令牌中年男子淡漠道:“不可無禮。”


    “他他他他……”少女一連他了好幾個也沒說出什麽來,最終無可奈何氣道:“破案之事耽擱不得,偏偏要辦這種三天三夜的超度法事,那當然是越快越好!久達寺也真是當我們好欺負,把這種不學無術的俗家居士都給派下來。照他這樣子,不知要過多久才能把法事辦完!”


    少女名叫安晴,自幼在清笛鄉中長大,其父安廣茂早年曾在戰場上拚殺,搏了個百戶的功名衣錦還鄉,迎娶了少年時期傾慕的一位女子,如今膝下一女二子,算得上美滿。


    安廣茂在縣衙裏也算是身居提轄要職,這一次清笛鄉的命案確實鬧得有些大,上報給州刺大人,下了軍令狀,命縣衙十五日內破案。


    雖然破案之事十萬火急,鄉人關於惡靈作祟的傳聞卻是愈談愈烈,很是耽誤案情的調查,即使是一向勇猛的安老爺子也架不住鄉人疑神疑鬼,親自到訪了名刹久達寺,想請一位僧人下山超度亡魂。僧人沒請到,請到了一位白衣勝雪的居士,而且還懶得出奇。


    這麽說也不對,因為這個居士很不一般。安廣茂至今猶記得趙無安最初拒絕下山時說過的話,那可能是他這輩子在寺廟裏聽過最奇怪的話了。


    麵對二人誠懇的邀請,趙無安當時就雙掌合十,低眉善目道:“子不語怪力亂神。這世上絕無鬼怪,所謂鬧鬼,必是真兇掩人耳目,決計牽涉不到超度之事。還望二位施主能抽絲剝繭,趙某相信以二位之才,定能讓真相水落石出,如此,才是清笛鄉百姓之幸,阿彌陀佛。”


    這約莫根本就不是個居士,隻是在久達寺混了十年素齋當吃食。方丈很高人風範地雙掌合十裝沒聽見,安晴則是氣不打一處來。


    如果不是因為趙無安來見安家父女之前教唆小沙彌烤麻雀,結果把百年老榕樹給燒了的話,方丈多半也沒什麽理由逼趙無安下山。安廣茂向來說話溫吞,安晴卻性子著急,一看方丈也站在他們這邊,立刻就滿口答應,把這個便宜居士給拉下了山。


    下了山才後知後覺地發現這個居士肚子裏還真沒幾本經書,送他下山估計對方丈而言也是個難得的大解脫。安晴不由苦惱起來自己在寺廟裏何必多此一舉,搶在父親前頭說話。


    安廣茂的語速其實與正常人無異,但多少年摸爬滾打,戰場上朝堂上也都來來去去過,深諳禍從口出的道理,一句話若是蹦出了他的嘴,那必然是深思熟慮,滴水不漏。隻是此長彼消,說話前的停頓,往往長到讓人難以忍受。


    安晴則截然相反,生了個急性子。她想了十六年也沒想明白父親這溫吞性子,當年怎麽就娶了十裏八鄉最野的閨秀做妻子,連帶著她和兩個哥哥,性情都跟父親很合不來。


    不看僧麵看佛麵,死馬當活馬醫,再加上方丈那跟亂葬崗的黃土一樣厚的臉皮,安晴總算是勉強自己接受了這個事實。法事而已,信則有,不信則無,安家向來不以為意,權當給鄉人一個交代。畢竟法事要做,破案之事也不能停下來。


    從大路轉上小道,繞著一座小山丘走了半裏,穿過一片鬆樹林,視野驟然開闊起來。鬆林前頭鄉民們人頭攢動,早就知道今天安家父女去久達寺請高僧來超度惡鬼,也是小小鄉鎮裏的一件大事,都想擠上前去看個清楚。土地廟前,二十名衙役早就候在那裏,黃紙火盆,木魚蒲團,清笛鄉人都十分友好地準備好了。


    至於趙無安願不願意賞臉誦經,那實在不是小小清笛鄉能夠左右的事情。安晴扶住額頭,覺得事情鬧大了。


    趙無安下了驢,張目遠眺,但見黃沙夾雜枯草,墓碑林立,頗有些石碑已然朝各個方向倒下,正是一幅荒涼的亂葬崗景象。成群的墓碑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山腳,山巒如矯首巨龍,盤踞猙獰,直欲吞天蔽日。


    鬆林正前方,不過二十來步,就這麽突兀地立著一間土地廟。明顯荒廢已久,四麵牆壁上的漆色都已變得暗紅,被風沙剝去不少。趙無安思考了一陣,旁若無人地走上前去。


    安晴看在眼裏急在心裏,一把拉住趙無安:“你亂跑什麽呢!請你來這裏是來做法事的。”


    “我不會。”趙無安涼涼說道。


    安晴一臉震驚:“不會你還下山?”


    趙無安抬眸,眼裏也是莫名其妙的神色:“不是你一口答應了方丈,逼我下來的嗎?”


    自作孽不可活的安晴一時語塞。眼看趙無安就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走進土地廟,安晴急切道:“好歹裝個誦經的樣子出來,給鄉人安個心啊!”


    考慮到旁邊就是清笛鄉鄉民,安晴這話說得聲音不大,趙無安也就恍如未聞,徑自走到土地廟前,伸手敲了敲門,聲音沉悶。


    伸長了脖子等著看高僧做法的鄉民們都麵麵相覷,不知這是在做些什麽。幾個平日裏自認和安廣茂關係還不錯的衙役湊上來問:“這高僧,在搞什麽幺蛾子?”


    安廣茂儼然大哥氣勢,並不多言語,小弟們也立刻就明白了,大哥這也雲裏霧裏得不清楚呢。


    趙無安迴過頭,忽然間改了之前那股子慵懶習氣,眉頭緊鎖,看著安晴問道:“你之前說,少年們消失之前,相約來探這土地廟,結果遭遇惡鬼?”


    安晴愣了愣,並未想到他會對這點產生疑問,之前請趙無安下山,也介紹過亂葬崗案的大體情況,半是實情,半是鄉人臆測,不過是加深了鬧鬼之說的唬人程度而已。


    安晴還是點點頭:“是有這個說法,以前曾在清笛鄉豎義旗抗暴-政的女將,便是用鎖鏈,有人深夜見塵土作鏈狀飛舞,以為是女將複生。以訛傳訛,到現在難辨真假。”


    趙無安淡淡道:“就是在這地方,死了三個人?”


    “也不盡然吧……”安晴撓撓頭,不知道趙無安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雖然是探土地廟,不過屍體還躺在亂葬崗。”


    話還沒說完,安晴隻見趙無安神色凝重,不由一怔。


    “這地方,還埋葬著更多的人。”趙無安低聲道,“比亂葬崗裏的人……還要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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