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皇上迴可是讓兒臣吃了閉門羹,兒臣哪敢一再的惹父皇發怒?父皇日理萬機,兒臣就不去打擾了。”看似畢恭畢敬,言詞中卻沒多少恭敬的成分。


    “你這潑猴,才多久就跟朕急?朕聽說房大人的千金也來了?”皇帝笑得歡愉,壓根沒把兒子桀驁的態度放在心裏。


    被點到名了,房荇隻得出來伏地叩首。“臣女房荇叩見陛下萬歲萬萬歲!”


    “平身。”


    “謝萬歲!”


    “容貌和你娘長得有幾分神似。”


    “陛下見過臣女的娘親?”


    “你不知道吧,你娘曾是名動京城的繡娘,一幅八展堆錦繡屏譽滿京城,不過,沒多久就嫁給你爹,那幅繡屏幾年前讓重赫要了去,如今在襄王府裏吧。”繡娘多如牛毛,他卻自從見過那幅繡屏後,再也沒見過那樣的繡技了。


    房荇驀然想起她在襄王府見過的那八扇屏風,居然是她娘少女時的繡品。


    “幾個月前,國子監衛蘅給朕送來了一幅春燕圖,那春燕活靈活現,花卉與活物一模一樣,隻可惜是件半品……放棄一舉成名天下聞的機會,你不遺憾嗎?”


    他揮手,一直站在不遠處的太監雙手送上來一幅卷軸,正是房荇那沒能畫完的春燕圖。


    皇帝今天看起來心情極好,侃侃而談,多年來被國事政務積壓,太後難得看見兒子如此放鬆自然的時候,揮手喚來貼身宮女給每個人都重新換上茶點。


    她對這件事也挺有興趣的呢!招招手,又讓太監把那幅畫拿過來瞧瞧。


    “對臣女來說,家人比任何物事都貴重。”這些人精,明明知道她為什麽舍了畫,還要來套她的話。


    “要不這麽吧,你入宮來當朕的宮廷畫師。”這不是問句。他一生對琴棋書畫,無一不喜,這世間萬物也沒有什麽不是他的,宮廷畫師地位清貴,如果她答允,可是曆朝首位宮廷女畫師,地位,不言可喻。


    “如果民女答應,可以換民女的爹迴來嗎?如果陛下能答應,民女對進宮也沒有異議。”她說得非常坦然,神情沒有絲毫作假。


    “我不答應!”聞人淩波從中打斷兩人談話,也不管是不是大不敬。


    她竟然隨便就答應,她要入了宮,他怎麽辦?不會要他苦守寒窯吧?


    皇帝輕輕的眇他一眼,不置可否。


    真是個心急的孩子,心急可吃不了熱豆腐的。


    “你爹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為了他,許多人來向朕求情,都快把養心殿的門檻踩壞了。”包括這看上人家閨女的麽兒,包括居然公器私用、以八百裏加急文書上呈為父求饒奏折的房時,現在就連房家女兒也同他談起條件來,這一家子,他到底是欠了他們什麽嗎?


    “陛下慈愛!”房荇又跪了下去。


    “這倒是頭一遭,朕聽見別人說朕慈愛……房子越呢,朕隻是讓他去醒醒腦子,讓他別老是以為衝撞朕都沒事,你若想讓你爹那個頑固早點迴家,也不是不可以,你這宮廷畫師,朕是不敢要了,怕他跟我翻臉,”他笑指臉色焦黑的聞人淩波,也沒有讓房荇起來的意思。“你就拿幅畫來換吧,先說了,要隨便敷衍朕,那可不行。”


    以後和那個老頑固也算親家了吧,他也不好做得太過。


    “什麽時候畫好,讓朕滿意,你爹就什麽時候迴家。”


    “叩謝陛下皇恩浩蕩!”房荇喜形於色,這次叩謝,發自內心。


    三日後,她又進宮,給皇帝送上一幅往後流傳千古的《皇帝步輦圖》。


    圖中,皇帝端坐由六名宮女抬著的步輦上,另外有六個宮女分別在前後掌扇和手執華蓋,皇帝麵前有兩名官員拱手而立,遠遠的花蔭深處,有個看似匆忙而來,乍然見到聖駕,不知道該躲還是該迎的宮女,皇帝的威嚴自若,官員,宮女的天真活潑,人物生動真實,躍然紙上。


    “罷了罷了,朕後悔了,應該把她留在宮裏頭的。”皇帝老爺歎氣,如是說。


    同年六月六日,皇帝賜婚,將中書侍郎的女兒賜襄王為妃。


    房家人艱難的接下聖旨,神情卻不見任何歡欣的喜色,家中從上到下,一片憂心忡忡,愁雲慘霧。


    因為房荇病了。


    一開始隻是睡得多,很容易就一睡半天,京裏知名的大夫都請來看過了,那些大夫開的藥方子離不開一些補血、補氣的藥材,藥爐的炭火沒熄過,一大碗的藥汁三餐加宵夜,吃得房荇一看見黑漆漆的藥湯就皺眉,但是每次她讓萼兒端出去,母親卻不厭其煩又熱過一迴再端迴來,她最後總是因為不忍而捏著鼻子喝下去。


    杜氏每迴看她吃藥便鼻酸。


    但盡管房荇吃了湯藥,人卻睡得更多了,一天裏幾乎沒有幾個時辰是清醒的,氣色漸漸虛弱,眼底一片青色,連下床都不能了。


    一怒之下的聞人淩波直接把太醫院中後宮嬪妃們最信任,也是整個大曆朝最有名的太醫拎來,好脾性的太醫沒生氣,得知要看的病人是誰,倒是細細號了脈。


    “耗神,思慮過重,血氣精氣都不繼,需好好將養。”如同之前所有大夫的說詞,一字不差。


    “不用開方子嗎?”聞人淩波心底發涼。


    “微臣看過房小姐之前服用過的藥方子,那些大夫大多對症下藥,不需要再添什麽了。”


    這是什麽意思?


    思慮過重,血氣精氣不繼。


    聽起來不是什麽嚴重的病,就是勞累過度了。


    太過勞累,好好將養著就好了。


    “太醫都這麽說了,我們要相信太醫,不會有事的。”房荇笑著讓太醫迴去了。


    改變命運,就必須付出代價。


    這代價,就是她的命吧?


    原來是這樣。


    我命皆在我手中。她曾經那麽傲慢的以為自己可以修改命數,可以改變那些過去發生的事,誰知道命運在最後狠狠的、森冷的嘲弄了她一迴。


    其實很多事情從一開始就不在她的掌握裏,隻是她沒有察覺,時間的洪流是連鬼神都不可逆的領域,她憑什麽以為薄弱的自己可以顛覆既定的軌道?


    不過她笑得很歡愉,不管怎麽算,她還是劃得來的,用她一個人換家人的平安一世,無論如何,還是很劃算。


    這算命運對她的慈悲嗎?


    怎麽辦?她一點都不想感謝。


    房荇把目光投向一直守在她身邊的聞人淩波。


    不無遺憾嗎?


    有的,怎麽會沒有。


    曾經有多幸福,就有多淒涼。


    她想和她摯愛的男人共度一生……不不,不用一生,給她一些時間,她想給他納一生都穿不完的靴子,一生都夠替換的袍子,如果可以,她還想替他生個孩子,那樣起碼她走了以後,他不會太孤單……


    她以為自己這一世會無限蒼白,卻何其幸運遇見他,讓她的人生有了色彩。


    這麽好的男人,值得她拿一切去換的愛情……多殘忍,他們的愛情隻能像流星劃過。


    “我好矛盾,想見你又不想見你,怕讓你留下我很醜的記憶。”她伸出手指,想去碰他的。


    “別胡說,不許你胡思亂想,你要記得,你還欠我兩件事。”


    看見兩人的模樣,一屋子的人都悄悄退了出去。


    “外麵看起來好舒服,真想出去。”


    四處都是枯枝落葉,秋日蕭瑟的模樣,她卻說真美。“嗯,等天氣好,我們去郊外騎馬,然後在春天花開的時候完婚。”


    她說好,本來蒼白如紙的臉色漾起如珠如玉的淡暈。


    嫁給他嗎?


    “所以你得趕快好起來,做本王的王妃,這是第一件事。”他強硬的要求。


    她搖頭。她怕自己會做不到了。


    聞人淩波近乎兇猛的瞪著她。“第二件事,你要活下去,你如果膽敢違背這兩件事,你欠我的,就算逃到閻羅殿,本王都會去討迴來。”


    房荇伸手撫著他也瘦了一圈的臉,將本來想講的話悉數咽進肚子。“……說什麽呢?我還好端端的呢。”


    這樣什麽都說好的房荇讓人心驚,他撐著,就算入夜也不睡,他死死的盯著她尚稱平穩的鼻息,蒙朦矓矓中打了個小盹。


    本來閉著眼睛,看似入睡的房荇彷佛用盡力氣的睜開眼,定定的看著這對她情深意重的男人,小小的梨渦泛起如花將謝的笑。


    她本來想安慰他說,我們一生都在經曆離別,差別隻在於早和晚,而不是要或不要,不過,想說的話再多,都好像來不及了。


    “……重赫,對不住,我要先說再見了……”


    第一次叫他的字,不料也是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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