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出現,果然換了一身夜行衣,揭了她的窗,說要教她騎馬。


    那晚,馬兒幾乎繞過半座城池。


    那夜,清風明月,草香芬芳,贈春橋下,一地落英繽紛,她臨波照影,他沉默的躺在綠草叢,神情忽然有些依稀遙遠,眉目有抹彷佛曆劫的餘灰。


    他說那些年大哥、二哥見他年歲漸長,想要拉攏他不成,便想下手除掉他,他自己喂毒,來日無多的消息經過太醫傳出去,總算清淨了一段時日,接著,兄長們一個個出事了,他知道接下來或許就會牽連到自己,於是離京避禍,他一路奔逃,倉皇狼狽,侍衛連番死去,馬匹金銀消耗殆盡,山窮水盡又寒毒發作,不得不在外公家中暫住。


    她問,後來他出門遊曆去,可是真的?


    她隱約聽見他的骨節發出劈帕之聲。“那些人放火燒了我外祖的家,幸好沒有醸成大災,我倘若不走,數百人口隻怕灘逃一劫。”


    “到底是誰這麽狠心,一再的想置你於死地?”她沉吟許久。那皇宮就像一窟深不見底的水,那裏的人各自別有心思,可她以為如今的陛下並不昏庸,那些在他眼皮下進行的事,他真的一概不知嗎?


    未必盡然吧。


    “誰想要我死?多著呢,想爬上我父皇那位子的,把我當異己的……”


    這些所謂的親人何曾給他作過一件鞋襪,何曾真心與他同桌吃飯?他們給予的,隻有血肉橫飛和修羅場般一次又一次的試煉。


    再見一道曙光,是她給的。


    那對家人無來由的信任,簡直狠狠的掮了他一道耳光,讓他在無比的黑暗裏還願意微笑。


    房荇看著渾沌黑暗中他森寒悲涼的目光。


    她心中一動,本就無兄弟愛,權欲更叫人瘋狂。


    最是無情帝王家。


    “那你怎麽又迴到京裏?我最初還以為你所謂的遊曆是遊遍天下勝景,一去不迴了。”


    “太後是一直知道我的,她看我幾度危急,將我父皇好好的罵了一頓,太後以為我是父皇最小的兒子,在往後的爭奪龍位上麵,無論怎麽輪也輪不到我,他卻還處處提防我,太叫人心涼了,我父皇或許是對我母妃心中有愧,又或許覺得太後說的話有理,沒多久便派了禦林軍和京畿衛送我迴來,我在皇宮裏住了一段時日,他以為住在皇宮裏的我也不安全,便讓我分府別過,我有了自己的軍衛,起碼想打我歪主意的人便會小心許多。”他說得輕巧,卻隻有當事人知道那些兇險和艱困。


    房荇能明白,縱使她隻是躬逢其盛的參與了那麽一迴,便已終身難忘,更何況是他。


    她歎息後轉移話題,“我從來沒聽你說過你娘親。”


    聞人淩波垂下眼睫,“我娘,是後宮裏最美的妃子,她最喜歡吹奏琴,我每迴從床上醒來找不到她的時候,隻要循著琴音,她就會在那裏,或者在古鬆樹下,或者在白玉亭裏,我那時候還太小,一直沒聽懂她琴聲裏的寂寞。”


    風裏傳來鬆針的清香和四周的花香,都抵不過母妃的香氣。


    他問過她,為什麽園子裏隻有樹沒有花?別的嬪妃園子裏不是牡丹,要不就是芍藥,那些粉紫嫩紅,那些馥鬱爭妍的香氣,多美……他永遠記得母妃的笑容,那笑裏總是帶著鬱鬱,令人神魂搖曳的美貌總有份希冀的摸著他的眉眼。“樹長得高,隻要爬上去,就能看見你想看見的地方和人。”


    她的琴聲,她的樹,為的都是一個她難以仰望的人。


    八年宮廷,最後鬱鬱的在他懷裏咽下最後一口氣。


    此生錯過,太多寂寞,與誰說?


    她臨終那天,那曾經寵幸她,然後就忘了她的男人來了,一聲歎息,就是他給予的全部。


    那個人不寵愛她,隻因為後宮佳麗三千人,他哪忙得過來?


    他被皇帝帶走的那一夜,漫長黑暗的宮門甬道,他告訴自己,將來,他如果愛上一個人,定要不斷的,再三的問過自己,確定了一份感情之後,就全心全意的愛她,保護她。


    再後來,他遇見房荇。


    他願意等她,等她長大,等她明白自己的心意,讓她選擇要不要愛自己……


    她什麽安慰的話都沒有說,世情涼薄,多少愛恨撕裂的傷口在人間輾轉,經久不愈,世上多得是傷心人傷心事。


    原來,皇子府那一大片拔天高的鬆林,是為了他母妃種的。


    春夜寒風裏,她丟掉一切矜持,在聞人淩波身邊躺下。


    聞人淩波一斜身,轉過頭來看她,神色幽邃,默然不語,目光沒有立即離開。


    房荇眼色平靜。“什麽都不要想吧。”


    有些事,不身曆其境,永遠不知道個中滋味,再多的安慰和言語,都沒辦法撫平那些疼痛的過往,隻是隔靴搔癢而已。


    那些寂寞深深處,那些個無法對人言的傷痛,既然言語無用,不如等他心裏刮起的大風自己平息,然後慢慢在疼痛裏學著走開或是釋然。


    他的驚心動魄,她的似水安靜,難以調和裏又莫名契合。


    他彷佛明白了她無言的體貼,望著她如波暈層層散開的黑發,扯過披風,給她蓋上。


    那天,她在長風裏睡去。


    經此,聞人大爺更肆無忌憚的把她家當成自己府邸,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最過分的是萼兒琴曲兩個大丫頭,隻要見他來就躲開,隻差沒替他開門說我們家姑娘在哪裏哪裏。


    這算什麽,內賊嗎?


    爹娘見她年紀也不小了,畢竟男女大防,女子清譽,這要傳出去實在難聽,但父親身為臣子,難以開口,加上這位殿下一來總是大包小包往裏搬,家人問過一輪之後才會清淡的問候到她,日子久了,就連對他抱持深重戒心的哥哥也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太過大驚小怪了。


    若不是之前為了科考,沒太多時間關注在上頭,依照他的聰明,應該不難發現一些蛛絲馬跡,可惜啊可惜。


    房荇唯一的想法就是覺得自己忒不值錢了。


    她忽然想起自己疏忽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前世哥哥就是會試之後出意外的,今生雖然很多事都變得不一樣了,但她不能冒這個險。


    春風和煦,碧柳如絲,三日後的京郊驪鳴山。


    占地綿延數百頃的潯圜是萊國公的別莊,而三月的驪鳴山,翠蔭清涼,灼灼的桃花沿著一條山道,開滿山坳樹林。


    這大曆京郊景致最勝的別莊,一向屬於私人產業,從無外借的經驗,此次“春日宴”的發起人據說身分非比尋常,萊國公很爽快的賞臉,將自家用來避暑的莊子出借,據說,聚會上的一切用度,都由國公包辦,美食醇酒香婢,使許多人更加趨之若鶩。


    聚會上除了名媛淑女,當世名士是不用提了,今年特別的是,原先隻局限於京城門閥巨戶能參與的“春日宴”,擴大到隻要是有才學士都可以參加,而且,隻要自恃有才華,都能將作品拿出來,或是當眾書寫。


    果然這一路上山,踏著詩歌而來的人,不知道有多少。


    這次,房荇難得將萼兒和琴曲都帶上了。


    沒辦法,禮不可廢。


    甭提那些貴族淑女,哪個身邊沒有婆子嬤嬤丫鬟湊成堆的,再不濟的也會雇幾個來充數,所以就算沒有人知道她的出身,她也不能讓接到派令,已然去中書省供職的爹太跌股。


    帶上兩個已經是她的極限。


    兩個好用的丫鬟抵得過千軍萬馬,她用的也還是家裏那頂萬用轎子,一身素銀輕羅曳地裙,便赴會去了。


    要說這樣的宴會,想出頭的,想趁機找乘龍快婿的,誰不精心裝扮,她一個十三歲小孩,跟誰爭奇鬥豔去?衣著服飾不如以舒適為主,不要太失禮就好。


    反正,她的目的是來混個臉熟的。她原本今天根本不想來,自從想起房時的意外後,她就會每天都很緊張,無論他要去哪都得跟,今天是房時再三保證自己不會亂跑,又極力鼓吹她出席,她才勉為其難的來露個臉。


    這潯園果然名不虛傳,大景中穿插小景,處處是匠心獨具,清風習習,花香清冽,她憑著金帖進來,雖然衣衫穿著派頭都不甚起眼,就連人都隻是個黃毛丫頭,看起來實在不怎樣,但是在認帖子不認人的情況下,她還是被訓練有素的小廝給讓進二門,由接待的婢子們接手,迎進圜裏麵了。


    萼兒和琴曲果然是見慣這種場麵的了,眼觀鼻,鼻觀心,不像一些見識不多的官家小姐丫鬟,私下嘰嘰喳喳個沒完,走到哪都是掩嘴的驚唿聲,讓人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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