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麻迴京後,脫脫和也先帖木兒對其更加優待,不出幾月時間,便想辦法恢複了他的官職,至正帝也願他盡快迴來伺候,哈麻因此又能以殿中侍禦史的身份迴到至正帝身邊。


    雖然一路都有脫脫安排人照應,但是幾經輾轉奔波,仍然吃了不少苦,臃腫的身軀瘦了不少,此刻跪在皇帝身邊低聲啜泣道:“哈麻沒能好好輔佐陛下,以致被人彈劾,以後哈麻一定會謹言慎行,不敢再丟陛下的臉。”


    至正帝許久未見哈麻,也甚是想念。見到哈麻這般模樣,安慰道:“這次出去吃了不少苦吧,快起來。”


    哈麻站起身,擦了擦臉道:“哈麻出去吃苦也是應該的,隻是擔心這幫奴婢伺候不好陛下,所以日夜期盼著能早些迴來。”


    “朕知道你忠心,你離京遠去,朕也確實不適應,多虧你安排了凝香在朕身邊,她甚是體貼,沒少替朕解憂。”至正帝說罷摟住了身邊的才人凝香。


    見氣氛融洽,凝香提議道:“陛下不是總念叨著哈麻大人走後,連雙陸棋都找不到稱心的對手了嗎?今日高興,不如讓哈麻大人陪陛下切磋兩盤?”


    至正帝聞言立刻來了興致,“是啊,說到這雙陸棋,朕與哈麻才算是棋逢對手,其他人可入不了朕的眼睛。”


    哈麻也非常高興,迴道:“哈麻陪陛下多玩幾盤!”


    凝香立刻吩咐太監、宮女端上棋盤和骰子,親自在旁伺候茶點。


    雙陸棋盤長約兩尺,寬約一尺,左右兩個長邊各以骨片嵌製了十二個圓形的路標和一個新月形狀的門標。棋子為尖頂平底中有束腰,共三十枚,一半為白子,一半施黑漆作為黑子。


    雙陸棋由來已久,於唐朝文人中盛行,宋代更是在民間普及,北方的酒館茶樓中隨處可見,因為帶有運氣成分,所以也用於賭博。


    至正帝和哈麻對坐後,大聲笑道:“不知道你到草原執鞭放牧後,擲骰子的本事弱了沒有?”


    哈麻拿起骰杯,手腕翻轉間已經抄起骰子,一套動作行雲流水。至正帝見狀撫掌大笑,指著哈麻對凝香道:“朕就說過,這雙陸棋還是哈麻玩的嫻熟。”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已經玩了一個時辰。至正帝有些乏了,不再注意棋盤局勢,而是定睛看著哈麻今日新換的一身朝服,覺得這套衣服穿在哈麻身上滑稽可笑。玩鬧心起,便喝了一口茶含在嘴裏,待哈麻專心擲骰子時,將口中茶水都噴在哈麻的身上,逗弄於他。


    至正帝並非在宮中長大,兒時便性格活潑貪玩,撒尿和泥、爬樹捉鳥都是常有之事。迴大都前曾寓居於靜江的大圓寺,在寺中秋江長老的教導下,才學習了《論語》《孝經》。


    秋江長老曾教導他:“太子乃國家金枝玉葉,不比凡民,見大官人來,切不可妄發言,亦不可不自重。”此後年幼的至正帝見到官吏便正襟危坐,一旦離開,就嬉戲如初。盡管登基稱皇,經曆諸多磨難,但這份孩童喜歡玩鬧的心態卻始終如初,此刻將哈麻視作親昵之人,忍不住捉弄於他。


    哈麻被至正帝這一口水噴了滿臉滿身,模樣更是滑稽,引得凝香和宮女、太監一陣嬉笑。可哈麻臉上卻沒有了往日諂媚的笑容,抬起袖子把臉擦幹淨後,平靜的看著皇帝沉聲道:“陛下覺得身為天子應該這樣做嗎?”


    至正帝怔了一下,想起了幼時教導自己的秋江長老,有些慚愧,低聲道:“的確是朕不好,下次不這樣了。”


    此景讓凝香等宮人呆立當場,再不敢出聲嬉笑。往日皆是一副奉承諂媚模樣的哈麻此刻竟然敢沉聲指責皇帝的無禮之舉,場麵的確有些怪異,眾人不禁改變了對哈麻看法。


    哈麻心中雖然也有些後怕,但卻言語出口後卻頗為堅定。蓋因此次離京後,哈麻心態的轉變,每當他靜下心來,腦海中都會想起當日在朝堂上被禦史彈劾指責的場景。


    諂媚皇帝,參與黨爭隻是因為對權力的向往與渴望,讓家族以自己為榮才是真正想要的,而絕不是得到個讒臣、奸臣的名號!是以今日的哈麻被至正帝的一口茶水噴在臉上,能有這般表現。


    至正帝知道自己失了天子威儀,被哈麻指責後淡然一笑,絲毫沒有生氣,“來,繼續擲骰子。”二人便如常玩樂,渾然沒有發生此事一般。


    半晌之後,有太監進來通稟,“陛下,脫脫丞相等大臣求見。”


    哈麻停下手建議道:“陛下,先議國事吧。”


    至正帝道:“也好。”然後偏過頭吩咐道:“讓丞相他們到偏殿等朕。”


    凝香服侍至正帝更衣後,便由哈麻陪著皇帝前往偏殿議事。


    眾臣子參拜後,至正帝道:“國事要緊,眾愛卿都不要過多顧及禮數,趕緊開始吧。”


    脫脫施了一禮,率先道:“自至正四年以來,天災頻發,黃河暴溢。先是白矛堤、金堤先後決口,沿河郡邑,如濟寧路、大名路、東平路等所屬沿河州縣均遭水患,以致水勢不斷北浸,幾地交界處已成千裏澤國。朝廷雖有治理,但都收效甚微。至正八年,河水又決,淹沒濟寧路諸地後,北侵安山,危及運河,影響了河間、山東兩鹽運司所屬鹽場的運行,我朝財政收入急遽減少,國庫越發空虛,至此已成危機。臣等想盡辦法,若想盡快解決危機,為今之計隻有變鈔。”


    脫脫所說水患與財政的危機至正帝自然清楚,隻是變鈔事大,有些猶豫,便想聽聽其他人的意見,問道:“眾愛卿以為丞相之計如何?”


    吏部尚書偰哲篤朗聲道:“變鈔一事是由左司都事武琪提出,臣非常讚同。紙鈔實行至今,民間已經偽鈔橫行,且舊鈔法漏洞百出,如今之計,唯有變更鈔法,方可化解危機。”


    變鈔之事已不是第一商議,此次脫脫會集了中書省、樞密院、禦史台及集賢、翰林兩院官一同進宮商議方案。


    變鈔一事本就有爭議,偰哲篤說罷,眾人爭論逐漸激烈。脫脫實際心中較為讚同偰哲篤的看法,無奈反對的人頗多,見這樣爭論也不是個辦法,便止住眾人建議道:“不如由戶部尚書具體講一講變鈔的方案,大家先聽一聽。”


    偰哲篤遂將方案講出,大致意思如下:一,用舊日的中統交鈔加蓋“至正交鈔”字樣,變為新鈔。新鈔一貫合銅錢一千文,或至元寶鈔二貫,兩鈔則並行通用。二,發行“至正通寶錢”,與曆代舊幣通行,使錢鈔通行,並以錢來實鈔法。


    話音一落,便再次引來無數爭論。眾人心中都知財政的危機已至何等嚴重的地步,短時間來看,變鈔確實是個可以解決這次危機的辦法,但若是從長遠來看,卻一定是弊大於利。


    戶部的人率先表態支持變鈔,讚同以紙幣一貫文省權銅錢一千文為母,而錢為子的方案。但仍有大部分朝臣持反對意見,尤以集賢大學士兼國子祭酒呂思誠反對最堅決。


    脫脫詢問呂思誠道:“大學士可有其他解決之法?”


    呂思誠爭論激烈,此刻滿臉通紅,但被問及其他對策,卻瞬間啞言。官貪吏汙、紀綱廢弛、賦役不均,各項弊政都是釀成危機的禍源,哪有百利無害的解決良策?


    呂思誠漲紅著臉道:“雖無良策,但變鈔弊害太大,此令一出,恐怕天下百姓必將生亂!”


    脫脫再次止住眾臣的爭論,高聲道:“變鈔事關重大,其中利害我怎會不知?如若出現紕漏危及大元,便是我等臣子之罪。但此時除了此策,還有誰能拿出解決辦法?”


    眾臣皆默然以對。


    脫脫雖然也對此舉擔憂,可這擔子終究壓在他的身上,避無可避。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下定了決心,看向龍椅上的至正帝恭聲道:“陛下,臣脫脫讚同此案,願領旨實行變鈔!”


    殿中鴉雀無聲!


    提出變鈔的武琪不敢說話。


    做出方案的偰哲篤也不吭聲。


    反對最激烈的呂思誠沉默起來。


    隻有高坐於龍椅之上的至正帝無言地點了點頭。


    大元無數臣子,隻有這君臣二人最不情願冒險,卻一個下旨,一個領旨。他們二人最為心中清楚,此舉成敗的後果最終都是要壓在他們兩個人的身上。


    賢相?明君?旨意一下,兩人畢生的理想與留存後世的聲譽盡付於此!


    時值至正十年,中書右丞相脫脫終於下定決心實行變鈔。


    至正帝妥歡貼睦爾批準了中書省的變鈔方案,下詔曰:朕聞帝王之治,因時製宜,損益之方,在乎通變。惟我世祖皇帝,建元之初,頒行中統交鈔,以錢為文,雖鼓鑄之規未遑,而錢幣兼行之意已具。厥後印造至元寶鈔,以一當五,名曰子母相權,而錢實未用。曆歲滋久,鈔法偏虛,物價騰踴,奸偽日萌,民用匱乏。愛詢廷臣,博采輿論,僉謂拯弊必合更張,其以中統交鈔壹貫文省權銅錢一千文,準至元寶鈔二貫,仍鑄至正通寶錢與曆代銅錢並用,以實鈔法。至元寶鈔,通行如故。子母相權,新舊相濟,上副世祖立法之初意。


    脫脫等遂領旨著手準備變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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