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恆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如何勸服弟弟放棄出家的想法,百般無奈之下忽然想起了姚媭。姚天禧小時候與姚媭要好,對姐姐言聽計從,便早早起來趕去鄰村請姚媭迴來一趟。


    心煩意亂的姚天禧,連帶迴來的愛不釋手的書籍都沒心情看了,此刻正坐在門口大石上,往事曆曆在目。


    無比寵溺自己的祖母,每天做好熱騰騰的飯菜等待自己迴家的母親,對自己傾囊相授的孟先生,天才之資的高啟與楊基,還有在竹林中的紅色倩影……


    自己,就要放下這一切,做一名方外僧人了嗎?不,還不甘心,隻是此時也沒有更好的出路,隻能先去做一段時間沙彌再另做打算吧。


    剪不斷,理還亂……


    姚媭聽說弟弟要出家,嚇了一跳,趕忙從婆家趕迴,看到在石頭上坐著的弟弟,冷著臉走了過去。


    正想得出神,聽見聲響,見來人是久未相見的姐姐,略感欣喜,“阿秭,你怎麽迴來了?”


    “哼,還知道我是你阿秭?我還以為你六親不認了呢,我還以為你真要去做和尚跟我們撇清關係呢!”,姚天禧見姐姐嘲諷,知道是因為自己沒跟她商量就做下決定生氣了。


    “阿姊,原本想等離家前再去告訴你的,免得你擔心。”姚天禧低著頭,如犯了錯的孩子。


    姚媭本就生氣,不經意間就提高了聲音,“免得我擔心?你倒是懂事得很!你出家當了和尚,以後還有我這個阿姊嗎?當初一家人省吃儉用供你去鄉學讀書,是盼著你能日後學好醫術,為我們姚家爭光!現在父親剛不讓你讀書,你就要去出家做和尚,你還有點良心嗎?”


    “學醫有用嗎?祖父當了一輩子郎中,家裏不還是一貧如洗?爹當了一輩子郎中,最後連娘都救不了,我接著從醫,又能有什麽改變呢?”


    姚天禧見姐姐對自己誤解不淺,隻能努力解釋。


    “現在的皇帝極力推崇佛教,我曾去過府城,見得最多的就是寺廟,有權的僧官比縣尹還風光,我出家至少能不被衣食所累,能有個環境讀書上進。我們家無權無勢,連塊土地都沒有,若想有所改變,隻能等我學有所成,到時候再還俗為官,給我們姚家爭光!”


    姚天禧連番辯駁,姚媭聽得火起,正要發作大罵。


    此時姚震卿的聲音傳來:“別吵了,他執意要去,就隨他吧。”姚震卿的身影不知何時出現。


    “你天資聰穎,又心性堅毅,若是生在富貴人家就好了,一定是個將相之才。隻可惜……”姚震卿閉上眼睛,歎了口氣,一瞬間仿佛蒼老了十幾歲。


    “的確是我們這樣的家境耽誤了你,孟先生送你去府城後,迴來與我有過一番深談。我就知道你迴來後一定沒了學醫的心思。真是想不清楚當初去求孟先生收你為徒,到底是對是錯……”


    聽著父親說完這番話,姚天禧感動之餘又愧疚不已,本就糾結忐忑,這一下更不知該如何是好。


    “既然要去出家,不如就選擇離家近一些的妙智庵吧,我們想念你了,也方便過去看看你……”


    饒是姚天禧這幾天眼淚都要哭幹了,此刻也是淚如雨下,跪下向父親磕頭謝恩。


    可這恩,又如何能謝得完呢?


    “孩兒今日就向父親辭行了,一定早日迴來報答!”


    姚天禧不敢迴頭再看家人目光,快步離去。


    神情落寞的姚震卿望著兒子孤身遠去的孱弱身影肝腸寸斷,淚水奪目而出!


    千古父愛何所求,任爾天地四海遊!


    姚天禧知道自己的決定在家人看來可能很自私,可是自己也是想能有一天讓他們不再受這寒酸之苦,盡早報答他們,現在隻能狠下心來,將這些煩憂暫時放下……


    祖母生前信佛,且孟先生在世時也對佛道頗為讚賞,所以姚天禧對佛教還算了解,佛門戒律自認為都不會違背。


    而且自己尚未行冠,按戒律不允許自己直接剃度,應該先要做一段時間的沙彌才對。


    心中不停盤算著,便走近了妙智庵。


    妙智庵始建於南朝梁天監二年,初名法華庵,後改稱妙智禪院,俗稱妙智庵。


    妙智庵飽經朝代更迭下的興榮衰敗,幾次幾乎完全毀壞,經過幾代住持的苦心維持才逐漸複興。


    此時已是至正八年,自寺中第八祖妙通勤事土木以來,徒孫宗傳廣募眾緣,終將妙智庵翻修了一遍。


    上次與孟先生來時,還隻是將佛堂翻新為殿,此刻已經又再次擴建了一些佛舍,可以說此時正是妙智庵香火最為鼎盛之時。


    姚天禧心中忐忑,但想到平易近人的老禪師宗傳,心中稍安,走進妙智庵尋找宗傳。


    “阿彌陀佛,小施主,這麽快就見麵了,可是有事尋我?”宗傳見姚天禧前來微笑道。


    姚天禧“咚”地一聲跪在地上,“大師,求您收我為徒!”


    “孟施主生前對你教導有加,你不去研習儒書,怎麽反倒想入佛門?”


    “大師,我家裏貧寒,無力供我四處求學,我也不想成為家裏人的負擔。我先是家中至親離世,孟先生也突然病故,此刻前路迷茫,倒不如做個方外之人逍遙自在。”


    宗傳微笑道:“可是依我所見,你是心性堅韌之人,又素懷大誌。如今世間百態尚未經曆完全,小小年紀就出家為僧,不感到遺憾嗎?”


    “天禧心裏清楚,若隨父從醫,或許可一生溫飽無憂,但是我不想像父兄一樣庸庸碌碌的過一輩子。本以為有幸得名師教誨,勤奮讀書待日後學有所成報答家人,可家裏人也因生計所累,越發困頓,我又如何能夠安心讀書呢?懇請大師收我為徒,給天禧一讀書處便可。”


    此時的文人學士多流連於寺院宮觀之間談玄論道,宗傳自身也看過不少儒家經典,所以對一心向往聖賢的姚天禧並不排斥。


    且妙智庵規模不大,僧眾大多轉投大寺,此刻寺中也隻有六名僧人,宗傳年歲愈大,還沒有中意的弟子,此時聰慧的姚天禧來投,頗為欣喜。


    雖然屢次經曆生離死別,但畢竟姚天禧年歲不大,閱曆尚淺,此番出家也並不是一心向佛,還需多加引導。


    宗傳略加思索,便有了主意,“阿彌陀佛,佛法不離世間法,善用世間法,則世間法也是佛法。既然你心意已決,便先留下做一段時間沙彌,你修行之餘,盡可自由讀書,且寺中藏書你可隨意翻閱。若你反悔,可隨時離去。若你能用心參悟佛法,脫離塵世,待你年歲到了我便為你剃度,授你僧人度牒,你可願意?”


    姚天禧自是欣然接受,“謝師父收留!”


    宗傳早知他天資非凡,將其收作弟子心中非常高興。


    “你既然是我的弟子,依照寺中輩分,你應為道字輩,你命途坎坷,最終皈依我佛,我便為你賜名‘道衍’,望你日後能潛心修行。”


    “道衍謝過師父。”


    雖然早有心理準備,姚天禧此刻還是有些忐忑,從此,世間就再無姚天禧了,隻有道衍……


    “這段時日你就先隨我學習佛門戒律,了解一下佛門分支等基礎的佛教知識。”。


    隨後宗傳為道衍安排了住處,又給他準備了一些日常僧服等物。


    遠離了紛擾嘈雜,嚴肅寂靜的禪室讓道衍逐漸定下心來。


    道衍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僧服,感慨萬分,昨日還是家中幼子,今日已成寺中沙彌,也不知以後見了家人該如何對待?


    幾位好友是不是也會感到意外,憐憫自己呢?


    還有那個劉姑娘,想必也猜不到我竟成了沙彌吧?


    萬籟俱寂,鼓聲莊重,姚天禧以為數次痛徹心扉的生離死別和前路未知的迷茫已是人間至苦,帶著複雜的心情皈入佛門成為道衍。


    殊不知與經濟文化頗為發達的吳中地區相比,屢遭天災的淮西地區已是由於饑荒嚴重,餓殍滿地。


    “驅除胡虜,複我漢室……明王出世,日月永存!”


    如果道衍在此,一定能夠想起這正是當日竹林中劉玥兒人等口出所言!


    此刻跪在地上的是一些乞丐,整齊有序,個個目光火熱!


    山後殘陽飛快地攬過光明,地上的黑影迅速吞噬萬物,露出可怖的麵目。


    一束點亮的火把帶著溫度照亮每個人的眼睛,其中一個乞丐的眸子尤為明亮。


    他剛吃過粥,不是像以往一般乞討來的粥,而是有人摟著他的肩膀喂給他的粥!


    於是,僅這一碗粥就讓他滿布汙垢的臉上榮光煥發,神采奕奕,他把口號喊得最響,好不容易恢複的體力傾瀉而出,喊到最後已成怒吼之狀!


    不知名的祭拜儀式過後,他起身又去喝了些粥,撿起地上的破箬帽便轉身離去,再沒有看地上擺放淩亂的瓦缽。


    迴想起用草鋪卷著的親人屍首,迴想起為了一塊發黴的肉餅與一頭惡犬搏鬥的自己,迴想起將自己踩在腳下折辱不堪的蒙古貴族,他想流些淚水,卻發現早已哭幹,於是放聲狂笑,疾風伴著他的笑聲將身後的瓦缽猛地吹翻,碎落一地……


    公元一三四八年,元朝至正八年,十四歲的儒生姚天禧進妙智庵做了沙彌,修身養性,儒佛並進;比他年長七歲的乞丐朱重八成為明教一員,決定重返皇覺寺,讀書認字,練習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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