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時光漸失,更不知曉腳下大地遠近。


    當李成蹊望見眼前的血色彌漫,遍地狼籍,噗通一聲向前跪下,駭然失聲地哭道,“賀師,我村百姓何其無辜也!”


    賀季真拉著少年,盡量維穩他的心境,“人皆有一死,不可執念過重。”


    李成蹊泣不成聲,“叔叔嬸嬸們皆待我不薄,我身為昭俠,才想還恩,如今這一幕,叫我如何償還恩德?”


    賀季真蹲下,用力地抱緊少年郎,然後輕輕地拍打他的後背,低聲說道,“靜下心來,不妨去看看是否還有生者?”


    李成蹊死死地趴在他的懷裏,不敢轉身。


    “放心吧,赴戎機並未傷人性命。”賀季真拍著少年的後背,柔聲告知。


    李成蹊不疑有他,難以置信地掙脫懷抱,連忙跑向最近的聲音,赫然是青陽渡蓋青荷。


    隻見他雙目圓睜,一息尚存,憤然舉臂,嗓音沙啞地質問道,“李成蹊,我蓋青荷當不當得起蓋世青荷???”


    李成蹊滿臉淚水,嘀嗒嘀嗒地打在他的臉上,“當得起當得起。”


    蓋青荷聞言,猛然爆發驚人的笑聲,其後豁然小死。


    不隻是他,李成蹊平靜心神後,清晰感受到一位位少年皆同時酣然入睡。


    “賀師,他們這時昏睡過去?”李成蹊不敢確信地掩麵問道。


    此時的賀季真七竅流血,腳步虛浮,但他的語氣鏗鏘有力,“少年郎,從來不負眾望。”


    李成蹊緩緩起身,沒有迴頭去看賀季真,而是大步跑到村口,仰頭吼道,“封俠已到,請諸位安心入睡。”


    一時間,唿聲如雷。


    在李成蹊的眼中,賀季真仍然是安然無恙,於是他對賀老深深一鞠躬,“感謝賀師陪我同行。”


    賀季真擺了擺手,“不過是陪你走了些路,有何可謝。”


    李成蹊還想繼續交談,卻見賀季真原地消失。


    而在他離開的一刹那,闖入村子內的竊夫嘩地一聲被碾作齏粉。


    這一切,李成蹊不知曉,但根老一清二楚,所以他問向賀季真,“不惜以生命為代價,強行篡改竊夫的心性,讓他們隻傷人,不殺人已是盡了最大的努力,為何最後還要強行背下這份因果?”


    賀季真平靜地迴道,“我覺得李成蹊不該背負如此重的因果。”


    “你和他不過一麵之緣……”


    賀季真坦然自若地笑道,“季真鬥膽效仿根老,敢為少年郎埋下種子。”


    根老沉默了片刻,“賀上窟未必能在你的壽命結束前成長起來。”


    “有生之年,上窟定然無法真正成為通天大樹。”賀季真接過話,肯定地迴道,“但在我心中,他已是康莊大道。”


    “正如望春心一時氣話,賀上窟絕對不是,更不能在我的蔭涼下茁壯成長。”


    當賀季真動用神通,賀上窟的一言一行都落在他的眼中,所以賀季真越發堅定決心,“在我臨終之前,我會親自前來掃蕩龍陽洲惡名昭著的不法竊夫。”


    根老隻歎了句時日無多,便讓他好自為之。


    這一次,賀季真現身庭院。


    冉伯羊主動出門迎接,重重行禮拜見,“冉伯羊問心有愧。”


    賀季真不以為然,仍是像之前那般恭敬行禮,“請恕賀某不能守望耘艾登頂天鏡山。”


    冉伯羊搖搖頭,語氣堅決地迴道,“伯羊從未奢求耘艾登頂,隻求他這一生問心無愧,不負其麵相。”


    賀季真意有所動,最終還是沒問出口,而是拱手離去。


    冉伯羊沒有攔他,更沒有主動說出其中緣由,隻是喃喃自語道,“以你長生之命換取這些人的性命,真的值得嗎?你可是真正能夠登頂的男人,真正做到和根老一樣成為一方不朽的存在。”


    洞溪不滅,根老不滅。


    千年萬年,皆是如此。


    而他賀季真假以時日,必然是天鏡山的不朽存在。


    冉伯羊捫心自問,做不到,他根本做不到,哪怕根老曾戲言,自己有朝一日也可如此。


    “董承陽,你個老不死的,勞資真想現在立刻把你給錘一頓,以解我心頭之恨。”


    不管冉伯羊如何作想,賀季真再度現身,已是到了望春心的庭院。


    在這,他也看到了宋延清。


    與此同時,宋延清之父莫名地心生忌憚,忙不惜代價瞬息來到自己兒子的身邊,幾乎是毫不猶豫,他立刻抱著宋延清離開此地,絲毫不敢逗留。


    無知者無畏!


    宋延清不明所以,正要開口詢問,其父立馬感知到那股真意的到來,連忙一掌拍暈宋延清,彎腰致歉道,“晚輩宋之問見過前輩。”


    來也匆匆去也匆匆,這股真意瞬間消失,宋之問隻覺如芒在背,大汗淋漓,哪怕明知真意散去,也不敢抬頭,更不敢動身,誠惶誠恐地呆立原地,不敢有絲毫逾越。


    此時,望春心見到了賀季真,不卑不亢地抬頭看他,語氣頗為不忿地哼道,“賀老是要欺我年弱?”


    賀季真搖了搖頭,平靜問道,“繞芳殿大殿主見我亦如喪家之犬,你覺得他還敢讓繞芳殿與你明月鄉結盟?”


    望春心皺了皺眉,才發現宋延清不知所蹤,但她不信是大殿主帶走宋延清,隻當是賀季真故弄虛玄,“賀老,是要趁著蜃老不在,謊騙我年幼無知?”


    賀季真既不惱羞成怒,也不恨鐵不成鋼,反而一捋鬢角,耐心問道,“你可知為何明月鄉要與我天鏡山曆代列為姻親,而不是我天鏡山與你明月鄉共結連理?”


    望春心這才冷靜過來,迴過神再看賀季真,哪裏能看得清他的真容,隻覺煙霧繚繞,模糊不清。


    “賀老,您在洞溪裏擅用神通?”


    賀季真迴道,“若我心有所想,則天有所感。”


    賀季真翻手,便見庭院之上烏雲密布,再問望春心,“可想見識下晴天之雨。”


    她連忙搖頭。


    賀季真笑聲溫柔,“上窟看上了你,是你的福氣。你以為不是上窟有意與你,你能脫穎而出,做名滿天下的月女?”


    望春心心神顫抖,不敢迴話。


    “蜃老有意陷害你的心境,迴到明月鄉隻管將此地一幕幕告知鄉正。”賀季真不加掩飾地說道,“有些事不是我不能為之,而是不願為之。”


    望春心身心全都顫栗不安,顫顫兢兢,不敢言語。


    “雖然不太妥當,但這門功法與你與上窟皆大有裨益,其中好壞你迴鄉過後,隻管與鄉正明言。”


    說罷,賀季真便一指點在她的眉心,悉數傳授。


    望春心麵紅耳赤,不敢抬頭。


    賀季真毫無芥蒂,大袖一揮,她便原地消失,再出現時已和賀上窟並肩而行。


    賀上窟神色一驚,“你怎麽會突然出現在此?”


    望春心瞪了他一眼,他便不再說話,然後她對冉耘艾哼道,“交出桃花魚給上窟。”


    冉耘艾雙手一攤,“在宅子門前,我就把桃花魚給了他。”


    賀上窟大吃一驚,心念微動,桃花魚便浮現肩頭,“我怎麽不知他跟了我?”


    冉耘艾哈哈大笑,不予理睬。


    望春心嗔怒一聲,“你倆要去往何處?”


    賀上窟小聲迴道,“臨行前,我要去清溪村和李成蹊告別。”


    望春心便不再出聲,默默地牽著他的手。


    賀上窟頓時臉色漲紅,下意識地要甩開她,她卻死死拉著,不肯鬆開。


    冉耘艾笑聲越發猖狂,先行一步,心中暗哼道,“李成蹊,我倆的賬,走之前也得算一算。”


    此時此刻,李成蹊獨自走在暗道,憂愁不已,不是因為村裏人都身受重傷,而是因為賀季真的不辭而別,這一幕讓他再度迴想起不愉快的記憶,“那時振師長也是這般不辭而別,果真是一脈相承啊。”


    嘴裏念叨著,他已發現了眼前的鐵門,用力撼動鐵門,一拳又一拳,且一拳又一拳的落點不同,聲色也不同。


    過了一會兒,鐵門打開,為首的正是鄭姨,見著年幼的成蹊,駭然問道,“怎麽會是你前來開門?”


    李成蹊搖搖頭,沒有開口迴話。


    鄭姨醒悟過來,一路無話,直到把所有人送離暗道,這才接著李成蹊的意思喊道,“封俠已擊敗竊夫,大家各自去村口拉迴自家的男人。”


    一刹那,吵鬧聲不絕於耳。


    鄭姨平靜地迴到家中,見著了昏迷不醒的鄭叔,毫無驚訝,反而繼續追問李成蹊,“你為何知道暗道的存在?”


    李成蹊如實迴答,“是根老告訴我可以讓你們出來的。”


    鄭姨恍然大悟,“赴戎機的人都已死光?”


    李成蹊神色一怔,“鄭姨怎麽會知道赴戎機?”


    鄭姨拍了拍他的小腦袋,一臉恨意地迴道,“我和鄭叔兩家祖上皆死於赴戎機之手,這份世仇別說尚未得報,就算是報仇雪恨後,我也不會忘了赴戎機這個名字。”


    “不隻是我們兩家,整座清溪村都是如此,或許除了洞溪裏的三姓五家七小戶都是如此的。”


    “赴戎機人人該死。”


    鄭姨那張臉上露出的恨意讓李成蹊莫名覺得有些恐慌,尤其是最後那句話讓他不敢接話。


    “不過我不會教逢集報仇雪恨的。我隻希望他平平安安地活下去,能活著就好。”鄭姨接下來的這句話說的很平靜,甚至有種心身俱疲的感覺,“上一輩的仇到我和你鄭叔這就算結束了吧,不要再牽扯下去,也不想再沾惹下一輩。”


    在成長的旅程中,那個殺人不眨眼的炅橫和李成蹊最為接近,以天為被以地為席,既沒有生來可以相依為命的長者,也沒有一路淳淳善誘的前輩,反正都是稀裏糊塗地遇誰學誰。


    隻不過,李成蹊比炅橫更幸運點,自己是在規矩之內的洞溪裏乞食苟活。


    炅橫卻是在橫行無忌的赴戎機爾虞我詐,謀求活路。


    “若是日後遇見你,饒你一命吧。”李成蹊忽然如此想道。


    遠在群山的炅橫正躲在枝頭,打了一聲噴嚏,罵罵咧咧地叫囂道,“若以後在遇見李成蹊,我肯定要打死他,否則我心不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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