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名而來的遊客尚未來得及欣賞滿園桃花,就被滂沱大雨打了個措不及防,落荒而逃。


    幾家歡喜幾家愁,那間百年不開張的破落客棧,破天荒地迎來一位位闊綽的貴客。


    “小木頭,根老有言在先,服侍一天才算錢,半路走了的都不算。”


    須發全白的佝僂老人哪怕低頭彎腰,都比李成蹊高出一小截。


    “根老,那一天工錢怎麽算?”李成蹊直接問道。


    至於累不累,接多少人,做多少事,會不會受欺負,少年一概不問。


    活著就好,沒有講究。


    “客人進了客棧,你給領進房算大頭,算三天的工錢。”根老答非所問,自言自語道,“客人多少,根老不保證……”


    對於根老的喋喋不休,少年不急不躁,一字不差地牢記於心。


    少年沒甚優點,隻有細心。


    根老老糊塗,無人不知。


    可老頭越糊塗,行事越謹慎,謹慎到旁人挑不出半點錯。


    糊塗根老,最細心,最不容錯。


    “務工期間,不許帶著小財迷和小黑蛋。”根老特別提醒,“見一個罰款……罰一天……不對,罰三十文。”


    “根老,你還沒告訴我怎麽算工錢。”少年無奈地問道。


    “啥,你說啥?你不幹?”根老問道。


    李成蹊忙一臉笑意,“根老,我們一言為定,拉鉤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小木頭,你這小腦袋肯定有啥壞心思。”根老警惕心大生,“根老才不要拉勾,根老要拍掌。”


    “你拍一,我拍一,我們都是好朋友。”


    說著,根老舉起那隻滿是老繭的幹枯手掌。


    “你拍二,我拍二,大家都是好朋友。”


    啪嗒一聲,一大一小兩隻手掌緊緊合上。


    李成蹊不覺有異樣,但風雨中不懷好意靠近客棧的武者好似被人一掌拍殺,紛紛炸裂。


    “順便問下,黃婆婆最近有沒有迴家?”根老突然問道。


    李成蹊小臉沮喪地迴道,“半個月前,黃婆婆說去辦點事,就再沒迴家。”


    根老滿懷失望地哦了聲,好像比李成蹊更難過。


    少年趕緊擠出點笑容,“根老放心,黃婆婆身子硬朗,多半是去很遠的地方,肯定還會迴來的。”


    根老眉開眼笑。


    少年也笑容可掬。


    “根老,你是不是喜歡我家黃婆婆?”少年冷不丁地問道。


    根老老臉一紅,佯裝被人識破的惱羞成怒,舉手要去打他,“好你個小木頭,連根老也敢調戲,看我今個不打斷你的腿。”


    李成蹊俏皮一笑,一溜煙跑出屋外,留下那般破破爛爛的雨傘,“根老,雨天路滑,出門可要小心些,這雨傘我先留給你用。”


    “千萬要小心些哦,你可別想著黃婆婆會來照顧你。”


    根老一聽,氣不打一出來,要不是怕真摔著,肯定得追上去好好揍一頓。


    “不知不覺,小木頭也懂了男女之愛啊。”


    根老喃喃自語,怔怔望著手心淺淺的小手印,隱約可見少年的掌紋。


    細紋漸寬。


    生機勃發。


    與此同時,在柒木巷巷道,兩個同齡孩子不期而遇。


    “呦呦呦,這不是整天跟著小木頭的小黑蛋?咋個今天孤身一人啊。”身披蓑衣,頭頂鬥笠,被傾盆大雨砸的歪七扭八的孩子,還不忘出聲嘲諷迎麵走來的黑腦殼。


    對誰都是兇相畢露的鄭逢集破天荒沒開口就罵,而是瞬間如貓弓腰,如燕滑水,如犬撲食,一巴掌拍在鬥笠,打他個人仰馬翻。


    “小財迷,知道我這一手叫什麽不?”鄭逢集打倒他後,用力一翻,一屁股騎在他的腰上,一手按著他的後脖頸,“這叫醉羅漢降龍,是伍和陌整天醉醺醺的酒鬼傳我的秘技哦。”


    風大雨急,積水漫過腳踝。


    騎著小財迷的鄭逢集渾然不覺身下孩子唿吸不暢,口不能言,反而耀武揚威地不斷顯擺。


    小財迷奮力掙紮,努力想翻身喘口氣,卻怎麽也辦不到。


    不過是幾十個眨眼的功夫,小財迷就覺得身困體乏,昏昏欲睡,低頭暈了過去。


    鄭逢集仍然不知他命懸一線,猶在死死按著他。


    眼看著孩子就要命喪黃泉,突然一聲厲吼平地響起,嚇得鄭逢集趕緊起身。


    “蹊兒哥,我和他在鬧著玩。”


    危急關頭,正是李成蹊及時趕到,連忙拎起小財迷,進行人工唿吸。


    咳!


    終於皇天不負有心人,小財迷終於發出了輕微的咳嗽聲,度秒如年的李成蹊緊繃的心弦才放鬆下來,沉聲嗬斥道,“以後不準沒輕沒重,欺負別人。”


    “你知不知道你差點害死他?”


    李成蹊背起小財迷,奮力往家跑。


    “平時都這麽玩的,也沒事。”鄭逢集跟在後麵拚命跑,“我看他多半是裝的,打一頓就好了。”


    “逢集?”


    “哦,我知錯了,下次不打他。”


    鄭逢集果斷認錯。


    “我希望你遇事三思而後行,做個頂天立地,有擔當的男子漢,而不是毛手毛腳,惹事生非的熊孩子。”李成蹊確認他是無心之失,語氣也緩和了些,但該訓的地方不能落。


    “我最近很乖,沒惹事。”鄭逢集自信迴道。


    李成蹊沒有說話,隻是鼻音嗯了三聲。


    鄭逢集吞吞吐吐。


    一路上,兩個孩子都不再說話,默默無聲。


    當李成蹊迴到家中,立即把小財迷平放木床,接著說道,“我去燒些熱水,你脫掉他的濕衣服,用布條擦幹他的身子,再拿些衣服給他蓋上,盡量讓他暖和些。”


    “蹊兒哥,你就那點衣服,弄髒了就沒了,還怎麽穿出門?”


    “沒事,洗洗就好,你先照顧好他。”


    說罷,少年從門後的破布袋掏出枯黃的草葉子頂著大雨,跑進廚房。


    趁他離開,鄭逢集扒掉小財迷的衣服,對著他的屁股劈裏啪啦一頓毒打,“小王八羔子,你要敢弄髒蹊兒哥的衣服,看我不弄死你。”


    然後,他處理好小財迷,見他還是不肯醒。


    於是鄭逢集望著昏迷不醒的他,心生愧疚,“是我下手重了些,以後盡量會輕點。”


    “咳咳……我接受你的道歉。”就在這時,小財迷突然醒來,擠出個笑臉。


    “你敢騙我?”鄭逢集惱羞成怒,舉手就打。


    “逢集,你又想幹嘛?”恰好又被李成蹊撞見這一幕。


    鄭逢集尷尬一笑,淡定地迴道,“我準備給他揉揉胸口,活血通絡。”


    李成蹊端著碗口有缺的瓷碗,低聲嗯了個三聲,翻了個白眼給他,走近床邊,“進金,能自己起身喝水?”


    小財迷點點頭,接過茶碗,第一眼就瞅見草葉子,恨鐵不成鋼地說道,“暴殄天物,你竟然拿柴和草泡茶喝?這一片可價值五文錢啊。”


    “好好喝茶,不要胡鬧。”李成蹊趁機伸手揉了揉他烏黑亮麗的秀發,“下雨天寒氣重,保重身體最重要。”


    小財迷漫不經心地哦了聲,一邊端著碗喝茶,一邊偷偷地四下打量。


    “蹊兒哥,你看他這找抽的勁,還敢惦記你的草藥。”鄭逢集見他沒事,小宇宙再次爆發。


    “敬老愛幼,不能欺淩弱小。”李成蹊反手按住他的小腦袋,唉聲歎氣,“你還這麽小,就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以後有力氣和我掰手腕,還願意聽我話?”


    鄭逢集有些慌張,“無論何時,我都聽蹊兒哥的。”


    “還有我娘說過小財迷比我大,身子骨比我結實,不算弱小。”


    “弱小不按年歲,不按身骨。”李成蹊認真地解釋道,“我們是在武道世界,所以要以自身的強大去定義弱小。”


    “那相對我,什麽才是弱小?”


    “大概一拳不倒,就不算弱小。”李成蹊這麽迴道。


    “行吧,我以後盡量讓人撐住第一拳,做個強者。”鄭逢集天真爛漫地迴道。


    少年揉了揉他的黑腦殼,“你也去廚房喝口熱茶,暖暖身子。”


    鄭逢集瞪了眼小財迷,然後興高采烈地跑了。


    雪裏來,雨裏去。


    鄭逢集始終披著單薄大衣,從未受過風寒。


    而李成蹊對此早已習慣,從未想過,騙他脫下大衣。


    “李成蹊,別以為救了我,就想我感謝你。”


    相對於鄭逢集的張牙舞爪,本性張揚,小財迷對誰都是和顏悅色,謊話連篇。


    “你為什麽要來這邊?”李成蹊不在乎他的感謝,更不需要,但他要知道他為什麽來這。


    小財迷家住叁壘街,距離柒木巷極遠。哪怕是風和日麗,那邊都鮮有人願意來此,為何在狂風暴雨反而會讓小財迷過來?


    “莊少爺賞了我十文錢,讓我通知你,不必搭理嶽牧野。”


    “原話是怎麽說的?”李成蹊唯恐遺漏細節,謹慎問道。


    “莊少爺隻說了七個字【不必搭理嶽牧野。】。”


    “還有,莊少爺從沒給我九文錢。”


    李成蹊沉默不語。


    “莊少爺擺場真不小,從頭到尾都不正眼看我,嚇得我隻敢緊盯銅錢。”


    “等我哪天有了錢,也要像他那般目中無人。”


    李成蹊自言自語道,“目中無人不是好話。”


    之所以不對他說,是李成蹊覺得小財迷未必會聽,多說無益。


    反而會引起他的不快,畢竟禍從口出,李成蹊看著鄭逢集就知道了。


    “把九文錢給我。”李成蹊突然伸手討要。


    小財迷一臉驚訝,戀戀不舍地掏出來,“不可能啊,你怎麽會知道九文錢的事。”


    “哼,說我是小財迷,我看你才是吧。我有今天都是跟你學的。”


    李成蹊一笑置之,飛快搶過九文錢,“身子好些,麻溜點下床,趁著天還亮,早點迴家。”


    “天欲留人雨作陪!外麵這麽大的雨難道不能請我吃個午飯?”小財迷一聽逐客令,連忙換了個臉色,佯裝楚楚可憐,泫然欲泣,“再說你看我身板纖細,經不起風吹雨打,柒木巷和叁壘街離得又遠,萬一不小心被大水吹走,你於心何忍?”


    李成蹊覺得有些道理,剛想答應,哪料鄭逢集跨門而入,提起那件蓑衣,往地上一砸,咣咚一聲,“這玩意普通人能穿的動?”


    “蹊哥,這小財迷可不是真的身子骨弱,一身門道神神秘秘,你可不能輕信他。”


    小財迷是欲哭無淚,這小黑蛋與自己真的是八字不合,處處與我作對。


    當初遇見李成蹊,也是他後來居上,與李成蹊一見如故,白白搶占了我大好機緣。


    “進金啊,積善之家必有餘蔭。李成蹊那一良善戶苦了百年多,到了李成蹊那孩子也該苦盡甘來。”


    “奶奶不求你光耀門楣,惟願你與人為善,求個善始善終。”


    小財迷那老眼昏花的奶奶對誰都無動於衷,不以為然。一輩子似乎都隻願躲在院子裏,但對洞溪裏的奇聞異事總是無所不知,許多不為人知的趣事都能被她娓娓道來。


    小財迷當然不會傻乎乎地做個善人,更不願和良善的李成蹊做個好友。所謂餘蔭虛無縹緲,哪裏有三姓少爺們的銅錢來的實在。


    借著奶奶的小道異聞,小財迷從洞溪裏確實撈了不少錢,可來的快去的更快。


    不過奶奶說的也有點道理,餘蔭之家確實福運綿延,這一年九歲的李成蹊可謂是時來運轉,一樁樁美差接二連三。


    先是學塾計工的活,又有三姓賣柴的活,偶爾還有根老的散活,喜錢差事都紛至遝來。


    眼看著少年就能自力更生,養家糊口。


    “李成蹊,我給你三十文錢,你以後能不能對我,也像對小黑蛋那麽好?”


    鄭逢集聽這話,如臨大敵,齜牙咧嘴,一副兇狠的模樣。


    李成蹊笑著搖了搖頭,用手心揉搓黑腦殼,“有些東西,不是用錢衡量的。”


    咚!咚!咚!


    就在這時,門外突然響起不急不緩的敲門聲。


    “我是袁安生,來找李成蹊談事情。”


    袁安生,三姓之袁,洞溪裏第一瘋。


    被譽為古往今來第一巨力少年。


    “李成蹊別去開門,都說袁安生是個瘋子,咱們可惹不起。”


    李成蹊看了眼鄭逢集。


    “蹊兒哥,我見過他,是個砥實哥哥。”


    李成蹊嗯了一聲,冒著大雨跑去開門。


    這一開門,少年頓時覺得殺機湧現,忙下意識退迴屋內。


    隻聽袁安生哼道,“賊子放肆!”


    這一刻,風聲雨聲大作,唯獨殺機消弭。


    少年乍一見袁安生,隻覺得普普通通,整個人透著股難以言喻的平靜。


    下雨天,頂著漏雨的鬥笠,披著滲水的蓑衣,腳上踩著嶄新的草鞋。


    怎麽看,都很平凡。


    “是不是非常奇怪,別人口中的瘋少爺怎麽如此平凡?”


    袁安生一笑,兩個酒窩也會露出來,讓人覺得莫名安心。


    如沐春風的李成蹊下意識點點頭,然後瘋狂搖頭。


    袁安生見怪不怪,自來熟地搭在他的肩頭,“貴客到訪,難道不請客進門?”


    少年這才迴過神,一拍腦袋,領著他進屋。


    袁安生看了眼天井和古樹,大步跨進屋內,四處張望後,頗為欣賞地誇讚道,“屋內擺放整齊,幹淨利落,地上沒有濕氣,桌上沒有灰塵,看得出來你很用心,也很勤快。”


    他的語氣很喜悅,像是哥哥對獲獎的弟弟由衷歡喜。


    李成蹊一瞥鄭逢集,正躲在門後,想去拉他出來,卻見他瘋狂搖頭。


    “出來,鄭逢集,我在門口聽到你那句話……砥實哥哥……評價還算中肯。”


    “能從牙尖嘴利的你嘴裏說個好字,我袁安生在洞溪裏也算引以為傲。”


    鄭逢集誠惶誠恐地站出來,卻一絲不苟地躲在李成蹊身後,神經緊繃。


    “床上那個孩子是誰?”


    不等李成蹊迴話,小財迷猛地跳下床,心驚膽戰地迴道,“我是叁壘街狄家狄進金。”


    袁安生酒窩一旋,“狄婆婆身子骨可還硬朗?”


    “迴安少爺的話,奶奶身子骨尚健朗,能吃能喝,就是……”


    “就是不愛出門。”袁安生聽他斷斷續續地迴話,覺得有些累,主動接道。


    他駕輕就熟地退下鬥笠蓑衣,掛在衣架,“不要怕,我不會為難你個小屁孩。”


    小財迷杵在那裏,一言不發。


    “罷了罷了,看你這個慫樣就覺無趣。”僅比李成蹊高半個頭的袁安生歎了口氣,自顧自坐在木凳上,“李成蹊,客人來了,也不倒杯水,成何體統?”


    李成蹊悻悻然,小步跑開。


    “小黑娃,如今拜了李成蹊做大哥,就忘了我這第一任大哥?”


    “安。。。安大哥。”


    袁安生向他招了招手,鄭逢集立馬快步跑上去。


    “我送你的大衣可穿得習慣?”


    “習慣得很,風吹不冷,雪打不涼,再沒比這更合身的大衣。”


    “李成蹊送了你什麽好東西沒?”


    鄭逢集果斷地搖了搖頭。


    袁安生伸手,準備揉揉小光頭,誰料鄭逢集下意識地側身躲開。


    “小黑娃,你。。。”


    鄭逢集這才硬著頭皮正迴去,任憑袁安生揉一揉。


    “我的手心是不是比李成蹊的更順滑,摸起來更讓你舒服?”


    “蹊哥的手哪裏比得上安大哥的金手。”


    “擇日不如撞日,待會我和他談完,帶你去嚐嚐我袁姓廚藝,可好?”


    鄭逢集看了眼門外,心裏暗暗埋怨李成蹊倒個水怎麽還沒迴來。


    袁安生當然注意到他的小動作,輕輕地哼了個四聲。


    鄭逢集雙腿微微打顫,卻緊咬牙關,不肯開口。


    “小黑娃,你……”


    袁安生還想說,就見李成蹊弓腰跑進屋,懷中正端著碗。


    “安少爺,招待不周,還望見諒。”


    袁安生微微一笑,坦然接過茶碗,卻發現手指沾了水滴,“這碗底的水是?”


    “是我平時僅用一副碗筷,突然來了客人,隻好先用大缸的清水洗碗,再用熱水衝刷,這才裝了七分熱茶。”


    袁安生欣然接受,小口呡了一點,懸停茶碗,“聽說你最近遇到了點麻煩?”


    李成蹊坦誠相待,“確實遇上了無力解決的事情。”


    “我給你兩個抉擇,第一是我把你送離洞溪裏。”


    李成蹊搖搖頭。


    “第二,我來帶走他。”


    李成蹊驚訝地望著袁安生。


    “我袁安生要保住的人,從來沒有意外。”


    “我需要付出什麽?”李成蹊坦然問道。


    袁安生反問道,“你除了這座宅子和你的命,還能付出什麽?”


    少年神色黯然,低頭不語。


    “我不會要挾你做甚,更不會讓你許諾什麽。”袁安生喝幹茶水,起身說道,“當你有能力成為我,我希望你勇敢站出來。”


    袁安生走近屋門,“袁安生在此,安敢放肆!”


    天地如常,唯有風雨中殺機四伏靠近李宅的武者應聲倒下。


    然後,袁安生抱起鄭逢集,走進雨幕,化虹離去。


    臨行前,袁安生笑道,“做我袁安生,不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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