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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石城是一座圍城,更是一座孤城,周圍四麵環山,北方橫貫巨脈獨缺一口,是為北方壺口。/p


    壺口,取自葫蘆出口之意,說的是煙石城就像深陷葫蘆腹中的巨大方籽,孤絕沉悶,怎麽倒也倒不出去。至今城主府中還留有一副陸地堪與圖,洛辰曾經有幸遠遠見過那幅精妙翔致的地圖,周遭天地以丹青著筆濃縮在一紙之上,除了城南深林中那條巨型蒼龍之脈外,就屬煙石城附近圖象最為形象生動,由北至南存有大小兩圓,腰腹處內線收縮,遙遙指向那座城池。/p


    煙石城坐擁南荒諸多獸、藥、礦脈等資源,最為富有,卻也最為無奈悲哀,畢竟斤兩之物都浸染著獵夫藥農們的心血,有時候比命還貴重,比親人還親。/p


    新來城主不是以往的莽夫蠢貨,不去深究他的背景,包括洛辰在內的眾人皆一致認為南文麟是一位心懷仁善懸係世人,腹有詩書與韜略的溫潤公子。新城主初來時便做出了力斬惡徒肅立死亡邊界,撲滅大火重振廢墟,甚至是組織獵夫北去換糧等驚人大事,上台之後更是積極頒下嚴明利好的政令舉措,如獎勵商貿、厚招匠農等。當然這些對於藤虎所傳述的隱蔽事情中,都隻能算是中規中矩的務實政事,靈藏傳說、九曲蒼龍、妖夜星隕、白衣仙人等傳說才是立於頭頂之上看不見卻又燁燁生輝的寶珠,正因此這座曆經火災的小城快速恢複生機活力,湧現了大量的販夫走卒,商貿鐵匠,以及田野農夫,甚至是最新三兩年間最為奢華迷醉的花街兩旁紅樓也平添了不少。/p


    洛辰記得與李老爹每次進內城送肉時都會經過那處花街,免不了被香粉撲麵,香味襲身,去時匆忙,送完肉食,忙完活計迴來時李老爹便會雙眼放光,一條花街反反複複走動隻為了窺視其中的鶯鶯燕燕,花枝招展,而事後也都會跳進那明月湖中清洗一番,並且在上岸後買上一盒胭脂霜粉笑嗬嗬的迴去。/p


    城裏的人為了生計與理想北漂遠去,同樣也有一些人樂活其間,有各式各樣原因的人流浪於此城,魚龍混雜,彼此磨合後最終又帶來車水馬龍,煌煌人煙。/p


    “城主當有大才,更有大背景,而歸根究底,還是城主他自身的天縱麒麟之資。”/p


    對於洛辰來說,這一夜發生的事情很多,事後迴憶起來更覺命運撲朔。與藤虎閑聊不久之後便決定睡去,他將物品明細交付給藤虎後,順便收到了一壺用以冒犯窺視的賠罪酒,以藤虎近乎哭喪的聲音道來,那便是虧大了!/p


    洛辰則是笑著不滿迴應,隻有半壺?藤虎瞬間暴怒,隻有半壺那也是千金難買,不要拉倒,伸手想要奪迴酒釀,可以洛辰眼睛犀利,手腳迅捷,直接一個收手轉身遠去行車處。/p


    洛辰收起那蘊含靈性的佳釀,自顧自的沉沉睡去,一覺醒來已經是清晨。東方遠空微微泛白,漫長如江海白浪的天空中浮現有一輪辰陽,彤紅無比,邊際模糊,似有重影,一條巨大而又模糊的分界線以難以想象速度的推移,眾人隻是晃神間這處昨晚曆經酣暢快活的場地便是光明無限,陽光普照,頓感迴程坦蕩,心曠神怡,絲毫不覺昨夜紅衣攜危險來了又走,無知者最為無感無畏,相對也最為容易滿足開心。/p


    上百人也不急躁,一波接著一波醒過來,北方半裏地外氣霧蒸騰,火蛇翻舞,有一排排沐浴木桶,相互以布簾相隔,這是昨天便已經布置完好,隻是清晨車隊漢子們比瘋狂醉酒的眾人早起了一個時辰,就地取草搭鍋燒水所成,於此同時昨夜臉龐覆粉,身子豐腴,叫聲高亢又低迴的婦人們搖身一變,個個在行車前擺放一疊厚實暖和的麻衣棉褲,和黑底黑麵的棉靴,隻有少數擺上了獸皮馬甲和青衣。/p


    若是有獵戶初見此景,必然心生感慨,真是一套接一套啊,去了酣暢爽快的篝火酒肉,又來了溫潤無聲的熱水新衣。這行車的當家,當真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機關算盡,人情算計,沒有以往的強買強賣,暴力手段,但那看似尋常的準備之下卻是充滿了無盡的誘惑力。年輕獵夫摸著私存許久的腰包不斷感慨,踱步掙紮了許久後咬牙前往北方熱水處,這倒不是年輕獵夫貪圖享受,久處壓抑後的無端縱意,一副幹淨皮囊歸迴城中溫暖的房屋,豈不是看起來如衣錦還鄉,下次再出城入山時親近人家少份擔憂?/p


    早有行車中的管事們看到此情此景,擺著一張笑臉漸次吆喝起來。/p


    洛辰自然是第一批起身洗浴,睡眠不足六個時辰,對其而言已經是綽綽有餘。他有花娘準備的衣裳,青衣長衫,黑底雲靴,長衫原本是市麵上最為常見的七尺長衫,棉麻左襟,往來士子書生最喜之物,後來經過花娘妙手改動而成為他的冬季外衣,青衫內覆一層短柔絨羽,穿上不僅柔和貼身,而且分外保暖。而李老爹也有一套,不過早已經在山嶺灌木中撕裂損壞,為此又開心掏出一些銀兩購置了一套新的棉衣,而換下的舊衣服則被洛辰仔細折疊並且收納在包裹一角。李老爹喜新衣,置辦家什,一旦錢財充裕便是忍不住添衣添家具,山水壁畫,青瓷花瓶,甚至還有一隻中原傳來的珍奇狗崽,當然還有那堆砌在牆角的一人高烈酒,持家有道的花娘曾多次不滿指責,最終得出來這是病,但沒法治的結果。/p


    以往煙石城常有動亂,商貿不興,十家九戶都掙紮在貧窮線上,李老爹當然也不例外,實打實是那九戶中的墊底家戶,洛辰剛來時恰巧是最為艱苦的時候。常聽老輩講述過去的生活,那時候物資匱乏,兵器粗糙,管理混亂,一連幾任城主都是昏庸無能之輩,經義策略一概不通,更有一位來自中原的城主上任僅一月便與地下蛇鼠混成一窩,月底便卷集財物北上溜走,不知所蹤。若從現在看迴去,當真不敢想象上一輩人是怎麽撐過來的。/p


    那時李老爹衣服穿的灰黑發亮褶舊不堪,即便是這樣也是不扔去,頂多是花娘每次清洗多費勁搓揉,對於破洞衣物也就縫縫補補三年又三年,近年來附近兇獸藥物資源著實豐裕,李敢當和洛辰又有一手張弓連射,追蹤獵殺的好本領,幾年下來生活也就脫離清苦,步入年年有餘的層級,俗話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但這句俗話放在李老爹身上當真一個準字,但是花娘身上就顯得俗不可耐,洛辰耳邊仿佛依然迴響起自家衣物自家財富,再如何破舊髒兮不可亂丟亂棄的叮囑。/p


    等待李老爹的時候,洛辰取出藏書翻閱起來,書名《千秋》,臨摹自城中央的那座檀木塔中,講有古往經來曆史風雲,千古人傑修行軼事,書中甚至有關於上古黑暗動亂,諸王神跡,百家爭鳴,修行五大境界等傳說,跨度頗廣,但語焉不詳,眾人隻當是玄幻文學,而洛辰卻是看的津津有味。/p


    其間行車處有人發現了布袋豁口的現象,但早有管事們和貨主詳細談說過,他們沒有提及昨夜千鯉紅綃一事,隻是借以城中有富貴之人緊急高價懸賞滋補氣血藥物,但眾人酒醉不醒時態緊急,管事們認為機不可失權衡再三後不得已做了擅取他人之物的事情。在接連道歉與高出藥物數倍價格的金錢賠付下,眾人不滿歸不滿,但終究還是理解和接受。畢竟這些物品運迴到煙石城中,大部分還是會被行車背後的大人物所收購,也就相當於提前高價售賣。/p


    一場硝煙終究被消匿於無形,而在知根底的洛辰看來,那位藤虎千金買仁義信任,當真值得煙石萬民口中的一聲虎大人。/p


    “洛兄這一身青衣加身,當真如脫胎換骨,與翩然儒生一般無二。”/p


    一騎而來停步在洛辰之前,坐騎之上正是篝火共飲的藤虎,清晨洛辰便發現藤虎不在那座車廂之中,原以為他交代完事情之後早已離開,而現在看情形是趁著下半夜時間闖入了西部山嶺之中一探究竟。/p


    洛辰笑道:“沒有鮮衣怒馬,但總歸有幾件整潔青衣。你們都是不用睡覺的?是不是連飯都不用吃?修行者不是可展翼飛翔,哪有你這般騎馬疾奔的?”/p


    藤虎一臉故作的陰沉,鼻孔噴氣隻差白眼朝天,追悔道:“昨日隻是一心結交故而失控動念窺視,事後以酒補償後心痛不已,我這人吧越是心痛就越是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思來想去驚覺被騙,你是哪來的普通人,分明是隱藏極深的修行者。清晨便如此入神讀看千秋,這可是修行界一大奇書,還說不懂修行,太虛宗,大勢道,明月樓都懂不懂?”/p


    藤虎怒眉斜立,揮臂大吼:“說,哪裏來的深潭小王八!”/p


    洛辰聽著震耳聲音,當即合起那本記載有修行界千秋光陰的傳書,側著頭認真想了一會,然後仰視著居高臨下的藤虎平靜道:“我就住在南亭街中間八十七巷位置,我家對麵便是大名鼎鼎的明溪小院,執教者是···”/p


    藤虎當即泄氣,連帶著偉岸身軀都仿佛矮了幾分,俯身近前低聲問道:“你且告訴我,你是不是來自那中原洛水人家?那妖魔女不會無緣無故提及那處大家,她那句言語看似隨意,後來我想了想還是有著蹊蹺。”/p


    洛辰睜著明亮雙眼,左右瞥了幾下歎息道:“唉,其實吧,我就住在南亭街-”/p


    頓時神駿嘶鳴,主人氣機動亂的厲害,最後藤虎投來帶著指責的犀利眼神,道:“算你狠,你的來曆我想知道總會知曉,來日有機會再去八十七巷拜會。但莫嫌我嘮叨,不管洛兄隱藏實力如何,一定要小心萬分那襲紅衣,昨夜心血不定特意深入山嶺尋血氣一觀,事實上王家支脈修士並非死無全屍葬於獸口,隻是茫茫山嶺中一處方圓千丈平地之上,八人屍體分割無數,如雨散落,如同血腥鬼域。”/p


    幾番言語,聽起來對千鯉紅綃極為忌憚,更是頻頻提醒洛辰不可‘鬼迷心竅,自投羅網’。之後藤虎便一騎絕塵,率先返迴煙石城,千鯉紅綃於南荒截殺了王家眾修,此事必將在接下來幾天裏掀起軒然大波,但這對於主宰煙石城地下黑暗世界的藤虎而言都算不得什麽,相反妖魔女獵殺眾人後東去入城,那些慘死的王家眾修不遠萬裏出現在煙石城附近,這對於藤虎來說才是最為至關重要的訊息。/p


    牛馬踏蹄,連綿行車,走過茫茫衰草與金黃色的隔壁灘地,迴城的道路並非一條筆直的直線,其間需要輾轉繞路,因有數四條巨大的溝壑攔路,長逾三百至八百丈,但都是深不見底的可怕裂口,膽小之人絕對不敢臨近。路途中偶爾可見一小片幹枯木林,有些半截陷入土地之下,半截戳天的枯木,有些直接埋於地下,留有隆起跡象,樹木造型千奇百怪,枝幹粗大灰褐,幹枯褶皮,有些老木單是行車經過引起震蕩便自行脆響開裂,劈裏啪啦,老皮炸裂,裸露出內部稍顯細密的木質紋理,但可以想象,再經風吹雨淋脫殼去皮,那顆老木乃至是一小片古林都將片片剝落,由撐天巨樹碎裂城無數木片,跌落塵泥,最終一無所有。/p


    洛辰繼續翻閱著那本千秋,正好看到黑夜侵天的動亂上,抬頭便被這股宛有黑光衝天斷地的景象所震撼,前方深塹古木,戈壁砂石,荒涼枯敗,蕭索無情,剛經過衰草連天,便有進入了那種西北魔洲之地才有的朔氣充盈的地理景觀。根據煙石城中所留存的書籍記載,這種景象都是千年前那場大地震後才得以出現。但千年前究竟是何種風貌終究是不得而知,而在洛辰看來,行車當下所走之地說不定是一片起伏山脈,鬱鬱青青,在自然災劫之下,高峰變深壑,至今難以填滿,入眼所見的千年古木斷絕根底,缺水缺養分缺肥料缺一切,唯獨不缺寒凍日曝,千百後的今日乃至是往後多年,某一日還是要落地化土。/p


    李老爹不知躲在那個車廂裏吆喝五六,買定離手分大小,好似拚盡全力享受那最後時光,入城後、雪年前又有一係列繁忙事情。/p


    洛辰獨守著行車,車前是一頭出自南荒深林中的雄健野牛,皮糙肉厚,崇毛濃密,雙根犄角彎曲如刀,看起來頗有雄渾氣態。野牛穩步前行,不哼不燥,四肢落腳移動頗為順暢,坐行車上如泛舟明月湖,搖晃起伏卻不覺頓挫,想必是管事們在調教一事上下了不少功夫。/p


    南荒蠻獸何其多,虎兕狼群最為常見,兇性十足,蛟蟒魔禽更盛一籌,若是再往深山裏去,碰見古老時代蠻獸遺種那可就九死一生,曾經出現在煙石城附近的百萬兇獸瘋狂北奔,據傳便是那些深藏在南荒深處的巨兇翻身打盹。對於眼前這種數量最多、處於食物鏈底層的青皮野牛而言,殺起來容易,黑刀進脖頸動脈,紅刀出,鮮血噴濺,但要是馴養到拉車負重猶如家畜般溫順,卻是非行家出手不行,洛辰這類獵夫隻有驚歎的份。/p


    期間有數波饑餓蠻獸埋伏撲殺,形似狐狼,摻雜有黑豹甲犀之類,數量有多有少,都被行車中的好手強行斬殺小半數,腹內空空的蠻獸群見同夥慘死,沒有人類道德秩序約束,蠻獸紛紛撕咬著同夥屍身警惕著離去,而行車中的強者也不趁著大勢追趕撲殺,畢竟後方還有上百行車照看,安穩迴城才是重點,當然其間有沒有縱兇遊蕩,平添威懾就不得而知。/p


    約莫半晌時光,遠方一座巨大城牆拔地而起,高逾百丈,巍峨雄奇,城牆之外有兩座規矩方城,與主牆體齊高,牆上城垛起伏連綿如蛟蛇,森寒無比,城垛轉角處箭樓繼續拔高,與後方角樓遙相唿應,宛若衝天巨、槍鋒芒畢露,高樓之中終年有執戟甲士駐守,有瞭望兵落目深林,儼然一副規整肅穆的戰爭兵城。/p


    雖是南荒偏僻小城,遠目之下依然倍感撲麵而來的震撼,遠處行車上的洛辰放下手中書卷,不由得在心中感歎一聲:圍城與奇城,究竟是哪一個?但無論是哪一個,終究不再是我之前所預想的那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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