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以沫正悶頭喝酒間,耳邊忽落了一個輕笑,隨即有些許清淡雅香飄過來。不濃,卻極為好聞。


    “公子好興致。”一個輕柔聲音帶著笑意響起,話音落,華以沫眼角餘光處晃過一抹青色衣衫,桌旁已有人不請自坐。


    華以沫眼也不抬,兀自將杯中酒液倒入口中。


    “這花釀經由十八種花酒調製而成,迴味無窮,公子這般喝法,可嚐得到其中真味?”女子聲音再次響起。頓了頓,又笑道,“莫不是同伴被花燭選走,心裏不舒坦麽?”


    華以沫的手微微一頓。


    “噢?猜對了?”輕笑短促,卻也並不顯得生厭。


    華以沫終於自酒杯中抬起頭來,偏頭冷冷地望過去。


    “我和你很熟麽?”


    身旁所坐女子明眸善睞,波光流轉似千山萬水般清曠,唇色則嬌豔如花,此時微微笑著,襯得整張臉都溫亮起來。乍一看,與紅魅館的媚麗堂皇格格不入,但卻硬生生將身後的環境襯成了背景,整個人則被凸顯出來。若不是此時身在紅魅館,幾乎很難讓人聯想到對方是青樓女子。而那一身青袖挽裙,衣著頗是素雅,身上更是尋不到青樓女子的一絲媚色。


    女子聽到華以沫的話,並不生怒,倒是眉眼愈發彎了彎:“既是來紅魅館的公子,何須熟稔。你瞧你那俊秀同伴和紅燭又何嚐熟了。”說著,女子半靠到桌上,自然地以臂撐了半邊頭,任由一頭青絲隨意鋪散在桌沿。


    華以沫聽到女子又提起蘇塵兒,眼底有不悅一閃而逝,唇角冷冷勾起來:“也是。你們每日迎往來客人萬千,自是不在乎這些的。”


    此話一出,譏誚之意明顯,華以沫本以為女子會有怒色。不料對方竟神色坦然地點了頭,又饒有趣味地掃了華以沫一圈,隨即眉眼含笑道:“此言雖不甚中聽,倒也不假。公子說話很是不同他人,有趣許多。”


    華以沫第一次聽到這種話語,一怔後便覺有些憋悶,忍不住嘲弄道:“你這人才是有趣,跑過來撿罵麽?”


    女子並不在乎,反而笑道:“阿諛奉承之語聽得生膩,偶爾聽聽公子的犀利直言有何不可?何況又非不實之言,我自是聽得。”


    華以沫頗有些無奈,望著對方一臉笑意,卻發現自己有些討厭不起來眼前的女子。她隻得移開視線,不再試圖理會女子,又伸手去取酒壺。


    隻是手指方要觸到壺柄,另一隻離得近的手忽然探出來,率先握住了酒壺。華以沫的手一頓,再抬頭時,已是皺起眉來。


    女子卻熟若無睹,隻是施施然地提了酒壺,撩了衣袖為華以沫滿上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抬眼時發現華以沫的不滿神色,又綻開一個笑容:“這既來了紅魅館,哪有不替客人倒酒的道理。怎麽,公子不喜麽?”


    “你到底過來作甚?”華以沫收迴了手,語氣有些生硬道。


    女子無謂地聳了聳肩。雖是這樣一個動作,卻並不顯得粗鄙。隻聽她道:“公子要聽真話,還是假話?”


    “真話。”華以沫說著抬手將酒飲盡了。酒杯方見底,已聽身旁的女子笑著出聲道:“我與紅燭呢,關係不太好。今日她又出了彩,心裏不悅,環顧了一圈,卻盡是些仰慕紅燭的。唯有公子一眼就能瞧出不同。這便過來找公子了。”頓了頓,女子傾了傾身,放輕了語氣,吐氣如蘭道,“不知公子覺得,那紅燭與我,誰更合眼些?”


    華以沫冷眼瞥了女子一眼,正要開口,女子又忽然打斷道:“公子若想說都不合眼,不如……說說覺得誰更討厭些,也是好的。”言罷,低下頭,輕笑了聲。


    華以沫的目光緩緩打量過女子,見對方笑得如沐春風,舒爽得緊,一時目光的冷然稍稍卸了些。她舒了口氣,似想到什麽,忽道:“你叫什麽?”


    “公子可終於記得問小女子的稱唿了,本來還以為沒有機會說了。”女子自我打趣道,“公子喚我甘藍便好。”


    華以沫恍然。她記起方才一瞥而過的花牌上,甘藍正是排在紅燭後麵那個名字,不由出聲道:“原來你是之前紅魅館的花魁。


    甘藍笑得歡喜,倒也不追究之前兩個字:“正是。”


    華以沫頓了頓,沉吟道:“羽衣甘藍而來?”說著又道,“你們紅魅館,不會都以花為名罷?”


    “差不多。”甘藍低頭抿了一口方才的酒,解釋道,“也有些喜用草藥之名的。”


    “又為何是羽衣甘藍?”華以沫聞言有些起了興趣,“這花可不出眾。”


    “這個嘛……”甘藍朝華以沫眨了眨眼,“羽衣甘藍雖不若牡丹豔麗,也不若芍藥清美,不過它耐寒又耐熱,生養簡易。當然,最重要的,自然還是我覺得好聽。”言罷,又道,“公子既然來了紅魅館,何必一直緊繃著心神。不如放鬆盡興一些。公子不是花城人罷?”


    華以沫搖了搖頭。


    “那更要珍惜了。”甘藍偏過頭來笑道,“下次也許難有機會。瞧公子也是個隨性的江湖中人,實在不適合愁腸掛肚呢。”


    聞言,華以沫忍不住揚了揚唇角,心裏的糾結也舒散了些:“你倒會說話。”


    甘藍睨過來,唇角笑意愈發柔軟:“自然。你莫要小瞧了我這紅魅館的前任花魁。”


    蘇塵兒一言不發地隨著紅燭一路穿過長長的走廊,最後在一間房前停了下來。


    “柳公子,請進。”紅燭推開門,做了個手勢,示意蘇塵兒先進。


    蘇塵兒抿了抿唇,毫不猶豫地踏步進了房間。


    紅燭唇角輕笑,跟著進了門。


    房間很大,有前後兩出兩進,由一個拱圓相連。後麵安置著梳妝台與床榻、衣櫥等物件,前麵則擺放著琴案、書櫃裝飾精心雅致,可以看得出紅燭作為花魁的待遇極好。


    “將琴放在琴案上,你們出去罷。一炷香後再過來。”紅燭對身後的兩個侍女吩咐道。


    “是。”兩人並無異議,輕輕將琴放了下來,轉身出了門,並細心地將門掩了好。


    紅燭目送著兩人離開,緩步走到琴案旁,低下頭去,指尖輕輕拂過琴弦,溫柔地像是在撫摸一個情人。


    一旁的蘇塵兒也不打斷,沉默地望著紅燭。


    “這琴是一位故人留下來的。”紅燭忽然開了口道,“琴名斷念,是她親手所削所製,琴色別具一格。柳公子覺得如何?”


    半晌,就在紅燭以為蘇塵兒不會迴答的時候,對方才緩緩地開了口:“琴木雖為珍貴的酸枝木,卻形色古樸,並不經多加雕琢,可見製作者對外在不甚重視。而琴聲不似一般琴的柔婉,自成淩厲清冽之音,的確別致。”


    紅燭聞言,揚了揚笑意,頷首道:“嗯,確實如此。柳公子……果然好眼力。”說著,意味深長地望向蘇塵兒,頓了頓,道,“那麽,柳公子可喜歡方才紅燭所奏的曲子?”


    蘇塵兒目光長時間地望著紅燭,黧黑瞳孔如墨。隨即,柳眉輕輕蹙起來,微沉了聲音道:“你到底是誰?”


    紅燭並沒有馬上迴答,緩緩在琴案前坐了下來,左手輕撫過琴側。


    房間裏安靜下來。


    蘇塵兒的視線順著紅燭的手落在琴上,平靜的目光忽然一滯,眼底瞬間沉下來。她猛地上前一步,下意識地伸出手去,按在了琴身上。


    紅燭依舊笑著,也不阻止,隻抬眼望著蘇塵兒。


    蘇塵兒沉凝著臉,指尖緩緩撫過那個小小的凹痕。一筆一劃,雖然被磨得有些溫潤,卻大致還能辨別出那個熟悉的筆畫鋒利的字來。


    一個柳字。


    蘇塵兒緩緩抬頭,對上紅燭帶笑的眼。


    “喜歡麽?”紅燭柔聲道,“她留下來的。”


    蘇塵兒緩緩收迴了手,站直了身子,晃動的目光一點點平靜下來,再開口時,聲音已恢複了一貫清冷:“你到底是誰?”


    紅燭垂下眸去,伸手輕撥了下琴弦,聲音在清冽的琴聲裏響起:“你不已經猜到了麽,蘇姑娘。”


    蘇塵兒並不驚訝對方喚出了她的名字,隻蹙眉道:“你無意隱瞞身份,引我前來,不會隻是為了給我看她的琴罷。”


    “自然不是。”紅燭的手流暢地滑過琴弦,一連串琴聲在房間裏落下,語氣平靜道,“我尚欠她一個人情,特意來還而已。”頓了頓,又道,“本還擔心若你沒聽過那曲子,以你的性子不願前往。畢竟她離開的時候並未帶走這琴,去世時你又年紀尚小。不過倒是我多慮了。”


    蘇塵兒的抿了抿唇:“我曾聽他人彈過。”


    琴聲一頓,複又響起。


    “是蘇遠罷。”紅燭的聲音淡淡,自然道。


    蘇塵兒輕輕嗯了一聲。目光帶了些迴憶之色。


    是了。她自記事之後,曾多次在房外遙遙地聽到這首曲子,隻是相較於方才,少了悲壯,多了哀傷。後來爹去世後,她在整理書房時才無意發現一本曲譜,第一首曲子便是它。曲子是娘的字跡,濃墨在時間裏淡褪了色澤。而直到那時,蘇塵兒才了悟一些事情。


    “原來如此。”紅燭低聲喃喃了句,忽然唇角綻開一個笑容,柔軟寂靜。她轉頭去望蘇塵兒,目光緩緩細致打量過那張絕色的臉,“其實,你們容貌雖隻有三分相像,神韻卻合得太多。真好。”說著,紅燭忽然正了色,定定道,“蘇塵兒,定要好好珍惜自己這條性命。不管出現什麽情況,你切需記得,活著才有希望。”


    蘇塵兒眉頭蹙起來:“怎麽?”


    “我有自己的立場,並不能說太多。”紅燭輕輕搖了搖頭,指間琴聲悅耳,“不過,不要以為你們殺了阿魎,就能高枕無憂了。他不過是顆隨時能被遺棄的棋子罷了。我既能找到你們,刺影樓更是照樣能找到。從你們站在刺影樓的對立麵開始,便很難再獲得平靜日子。所幸,因為一些特殊原因,那人暫時不會動你性命。然而也隻是你罷了。”


    聞言,蘇塵兒眸中劃過沉吟之色,轉念間神色忽然一變:“你的意思是……”


    “我什麽都沒有說。”紅燭忽然按住了琴弦,打斷了蘇塵兒的話,“我隻是紅魅館的花魁紅燭,今夜彈了曲子於你聽。”頓了頓,又道,“時候也不早了,就由紅燭再送上一曲為公子作別。”


    言罷,紅燭低下頭去,專心撫起琴來。


    第一個琴音響起,蘇塵兒便認出了這是何曲。


    奏的是《十麵埋伏》。


    一炷香後,敲門聲如約響起。


    “進來。”紅燭頭也不抬道。


    之前的兩個侍女推開門進了來。其中一人道:“紅燭姑娘,媽媽催您了。”


    “我知道了。”紅燭說著,停下了手,任由琴聲漸漸散去。她抬頭望向蘇塵兒,露出一個淺笑來,“柳公子,請恕紅燭有些疲累,便不再送了。”說著,朝兩個侍女吩咐道,“你們替我將公子送下樓去罷。”


    “是,紅燭姑娘。”兩個侍女點頭應了,做了個請的姿勢。


    蘇塵兒的目光從紅燭身上收迴來,略一頷首,輕聲道:“叨擾了。”說著便朝門外走去。


    腳方踏出門檻,一個極細微的聲音忽然在蘇塵兒耳邊響起:“他們快來了。一切小心。”


    蘇塵兒腳步一頓,轉彎間,眼角餘光掃過紅燭。對方正低著頭,專心撫著琴,並無異樣。而眨眼間,身影已消失在蘇塵兒的視線中,隻有琴音悠遠不絕。


    蘇塵兒若有所思地垂下眸去,腳步卻不由加快了些。


    作者有話要說:今天晚上在pia戲定廣播劇角色,所以有些耽擱。不過我還是發了!雖然晚了些……不過我也有熬夜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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