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跑到太原府,飛快。


    比消息更快的是春風,翻過一座又一座山嶺,來到太原城下。


    田裏已經有百姓的身影了,他們先放了一把火,將田裏尚未轉青的枯草和草籽燒個幹淨,待得火滅了,草木灰就又變成了珍貴的肥料。而後他們要用犁耙翻一翻土,細心將裏麵的石塊挑撿出去,再將散發著臭味的肥料灑在田野上。


    每一步都很辛苦,但隻有做完這些,接下來的播種才會更令人期待。


    與往年不同,田間多出了許多婦人,她們白日裏要吃力地調整犁耙的方向,讓耕牛更聽話些,或者讓自己更結實些,到了夜裏,她們還須得挑水生火,洗洗涮涮,縫縫補補。


    她們的兒女會幫她們做些簡單的活計,比如出去樵采,鄰家的婦人也會來幫忙。婦人們的工作是換班的,因為除了這些之外,她們還要承擔起石嶺關下的後勤工作。


    工作很勞累,好在不久前那一場大捷後,金人總算是不再發動大規模的進攻了。


    帝姬將他們擋在了石嶺關外,留給關內百姓一個辛苦但寧靜的生活。


    她還留下了許多關於包紮傷員、清理傷口、給營地消毒,以及熬煮驅除疫病的草藥等技藝,婦人們學會了,又被組建起來,靠著這些粗糙的手藝,她們也能在軍營裏領些粟米作辛苦費。迴家熬煮出一鍋粥,全家老小都能混個飽腹。


    在帝姬走後不久,石嶺關下這些遼國婦人裏就出現了女道,自稱是朝真帝姬的女弟子。


    再然後就有人刻了帝姬的木像,技藝拙劣,並不肖似,但婦人們都知道那是下凡庇護她們,庇護太原城的靈鹿仙童。


    帝姬升任侍宸,成了神霄派大道官的消息送到太原城時,梁師成正拿著這麽個小木雕來來迴迴地看。


    “她若真是個神仙,”梁師成皺眉道,“神仙哪有那許多心眼的!隻知道刮錢,又變不出糧草來!”


    剛進來的小內侍趕緊就低下頭,忍著笑不吭聲。


    “太尉,京中的信!”


    京中說,給宗澤升官了,讓他帶著靈應軍去磁州。


    梁師成就很高興。


    太原府這地方,他真是待不了一點。


    當初童貫當宣撫使,領西軍與西夏交戰時,童貫賺的那叫一個盆滿缽滿,太上皇那邊送過來的錢糧他要抽一份,下麵將領的孝敬他還要收一份,他自己又有捷勝軍,鎧甲武器什麽都要最好的,管你中書省樞密院,是管度支還是鹽鐵的,處處都有他童貫的人脈,處處都有錢送過來。


    梁師成雖說和童貫一起名列“六賊”,論權論錢卻差遠了,好不容易跟了官家,得了官家的寵信,送到太原府來,錢卻斷了!


    官家說,糧食是有的,可要送太原,就得路過洛陽,太上皇能放你過去?那必不可能呀!為了不給太上皇送糧,隻能苦一苦你們太原的將士啦!


    梁師成就成了一個窮光蛋宣撫使,蹲在太原城裏,每天看著整個河東路地方官的籌糧報告,掰著手指算著存糧的吃用日子,還得熬著,等著,盼著,什麽時候官家和太上皇分出一個勝負,什麽時候他才有好日子過。


    宗澤要走了,算是一個好消息,他畢竟帶走了幾千張嘴。


    至於金人會不會打過來,梁師成是一點也不考慮這個的。


    也不止他一個,整個大宋都覺得,既然金人走了,三兩年間是不會再迴來的。


    “這是喜事,將公文送過去,”梁師成笑道,“明日為宗翁辦一場送行宴就是。”


    靈應軍的營地安在玉皇觀,這是朝真帝姬的習慣,逐漸也就成了靈應軍的習慣。


    隻是朝真帝姬一走,之前布置得十分舒適的後殿就立刻顯得空蕩而潦草起來。


    宗澤住進去了,小老頭兒不在乎這個,他甚至恪守禮儀,連帝姬睡過的床榻都不用,自己展開一張行軍榻,湊合睡在四麵掉漆的偏房裏。


    現在他也在這個漏風的小屋裏,一邊寫著文書,一邊聽長子宗穎向他匯報軍中之事。


    “爹爹若領軍南下,須得自榆社翻山,過襄垣,最後才到磁城,”宗穎說,“路途艱險,兒算來總須三萬石糧草才夠路上吃用。”


    “你從軍中選二百老兵,再加兩千後至此的兵卒就是,”宗澤說,“我不帶那許多。”


    這個三十歲出頭的老實青年大腦短路了一下。


    “爹爹要留其餘將士於此守城?”


    “朝廷既升你為興元府通判,你正好領他們迴去。”宗澤說。


    宗穎一下子臉就白了,“真定中山被圍,河北多潰兵流寇,爹爹如此行事,豈非自斷一臂?”


    宗澤寫完了文書,平靜地望著他的兒子,“你要五千靈應軍皆隨我去河北,你可問過他們了沒有?-->>


    ”


    這個問題,宗穎就答不出來了。


    宗澤摸摸胡須,又問了一個問題,“小種相公軍中,陣前討賞之事,你聽說了麽?”


    “這個,”宗穎說,“這個兒確有耳聞。”


    老人點點頭,“西軍精銳能如此,靈應軍如何不能?”


    “靈應軍軍紀嚴明……”


    “此皆帝姬之功,”宗澤忽然嚴肅起來,“我雖非戎馬出身,卻時時警惕,不能叫這支精兵毀在你我手上。”


    士兵是有情緒的,他們每一個人都有不同的出身,不同的家庭,自然也就有了不同的性格,不同的願望。


    說來很神奇,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但大宋就一直沒這麽想過。


    哪些人有榮譽感,哪些人沒有榮譽感,他們的糧餉夠他們的家人過什麽生活,他們的旬休夠不夠他們迴家過幾天舒服日子,他們的獎金又能支撐他們走到哪一步。


    好像沒有人想過這些事,所有人都覺得隻要按規矩給他們錢,他們就能按規矩辦事。


    再後來從皇帝到太監,再到將帥們又覺得即使他們這些貴人不按規矩辦事,士兵們依舊會按規矩辦事,比如說糧餉發一個月,不發一個月。理由五花八門,反正上麵的人吃喝嫖賭樣樣要錢,樣樣隻管克扣士兵的。


    結果沒想到,士兵們建立了新的規矩。


    靈應軍的錢,帝姬一直是自己節衣縮食也要發的,從不虧欠半點。


    但這還不足夠,靈應軍離家這麽久,屍山血海裏滾了幾個月,神經繃得緊緊的,手裏卻還握著大筆的犒賞。


    經書是很好,但對著同袍的屍體,你讓他們天天在營裏念無量萬壽帝君是念不出快樂的。


    久而久之,這群信仰並不熾烈,卻格外思鄉的道士自然就要出門找地方宣泄,把錢宣泄光了,他們的士氣也就跟著精光了。


    糧食不多,不夠這麽多人去磁城。


    河北不知道打成什麽樣,他也不能寄希望於在磁城征糧。


    與其讓這五千士兵,再加五千民夫一起餓著肚子趕路,不如給這些新兵一個榜樣。


    說到底還是太原沒糧食,但宗澤不說。


    這就成了一個小小的傳奇。


    晨光剛剛灑在太原城頭,已經有婦人忙碌在田野上了。


    她們心裏被各種要做的事填得滿滿的,以至於在白鹿靈應宮的旗幟已經離得很近時,她們才察覺到。


    “那些小道士要走了麽?”這樣的聲音立刻在田野上傳開。


    “我還想請他們替翁姑做一場法事!”


    “隻要三斤粟米,不貴的呀!”


    “他們怎麽一群往南走,一群往東走的?那些往南走的人是要去哪?歸鄉?”


    “歸鄉?”


    這個詞被念出口,如楊花一般飄飄灑灑,灑在了許多注視這一幕的人心裏。


    那其中有隨宗澤來援的靈應軍,他們與家鄉分別的時日並不算久,口袋裏也沒裝進幾個錢。現在見了同鄉將包裹紮起來,帶著他們豐厚的犒賞,興高采烈地往興元府奔,那就別提多羨慕了。


    “要是咱們能早些被靈應宮選中,咱們也在這一批裏!”


    “你可聽說了,他們每個人都得了好幾千的賞,有好些還過萬了!還都是明晃晃的銅錢!”


    明晃晃的銅錢帶迴蜀中去!價值立刻就翻了十倍呀!


    能蓋什麽樣的房子,能租什麽樣的地,是不是還能再買一頭牛犢?那是個什麽光景!過的是什麽樣的日子?他家的婦人從此揚眉吐氣,他家的老人坐在村口聊天,那嗓門都要高上幾分!


    跟隨宗澤準備南下的靈應軍士兵就暗暗下定決心,也要賺這樣多的獎賞,也要像他們的前輩一樣老老實實攢起來一文不花,帶迴家去同妻兒老小過上更好的日子。


    友軍士兵也有人站在路邊注視著這一幕,心情就複雜得多。


    他們的錢花哪裏了?


    他們不信自己的將帥,不信自己能在這場戰爭中活下來,更不信自己戰死後,口袋裏的錢會被完整無損地帶迴妻兒身邊。他們按著舊例在戰場上討到賞,立刻就在下一個城鎮花個精光,錢袋裏空空蕩蕩時再迴到營中,兩眼發直地躺在臭烘烘的榻上,想著自己這糟爛的人生。


    現在忽然見到這樣一支軍隊,再聽說關於那些人的傳言,那些活著的士兵可以幸福地歸鄉,陣亡的士兵也各有一筆錢會被帶迴給他們家屬。


    這些站在路邊,嘴裏嚼著草棍的士兵就不是羨慕,而是有些嫉妒了。


    “怎麽他們就這樣好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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