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執通常是很忙的,連帶著他的府邸也不會太清閑。


    他有自己的派係,有同僚,有姻親,還有學生,一旦他得了勢,自然這群人都會跟著被提拔到不同的職位上去,如同機器上的每一個零件般,執行這位宰執的命令——直到他做出令朝野上下失望的決斷,令官家決定要拋棄他之前,這架機器大體上是會運行得很穩。


    除此之外,還有些尚未成為官員的太學生,或是京中有名望的人,也都可能登門拜訪,提出一些想法,解決宰執當下的煩惱,再進一步等待宰執滿足他的訴求。


    因此李綱家門前車水馬龍,總有人過來遞名帖,等待,再離開,這就不是什麽稀奇事了。這位宰執雖然脾氣不太好,但為人還是頗清正的,有空也許會見你,沒空也不會在家門前擺攤讓你先買一壺二十萬錢的好茶水。


    但他在看完太原府送過來的信後,就沒有再接待什麽人。


    他沉默思考了大概一晚上,並且在第二天邀請了一位平時來往並不多的官員來家中作客。


    幾年沒見,李綱上下打量這位迴京敘職的四川安撫使,有點迷惑。


    宇文時中的樣貌氣度是不必說的,世代的清貴書香門戶,又給皇子們當了幾年老師,當初在京城時就是個很儒雅但不失威嚴的夫子,外放幾年後,威嚴就當更勝一籌了。


    況且宇文時中還是官家潛龍時的舊臣,雖不比耿南仲,但依舊是很得官家青眼的呀!


    怎麽看著一股子淒然味道!


    李綱府上有好茶,茶壺茶碗送過來,沏了一碗,宇文時中一喝一個不吱聲。


    “與季蒙在興元府時所飲如何?”


    “川茶粗老,不及建茶遠甚。”宇文時中垂著眼簾說。


    “季蒙喝了幾歲的老茶,卻能練出靈應軍那般精兵,”李綱笑道,“可見川茶自有精道處。”


    宇文時中就像是有些吃驚似的,抬眼看他。


    “相公,我不知呀!”


    李綱也驚了,“你是興元府安撫使,你不知靈應軍之事?”


    “原是興元府有山賊作亂,白鹿靈應宮招募了些道人,充作鄉勇團練,”宇文時中說,“後來得了樞密院的詔令,才有了廂軍的編製罷了。”


    “太原府捷報連連,”李綱笑道,“廂軍豈足比?”


    “官家顧重天下,當此國難之時,鄉野走卒亦有舍生報國之責,”宇文時中說,“此不足怪。”


    這句話就很假,透著一股言不由衷的味兒,平常的李綱聽了這話就要罵,而今身為宰執,頗有點趾高氣揚的李綱就更當罵了。


    但李綱還是忍下來了,也假惺惺地喝一口茶。


    “聽說靈應軍的指使宗澤,善養士卒,通曉兵事,若非季蒙,必是宗澤之功了?”


    宇文時中一襲深深淺淺的灰色衣袍,端坐在那捧著個茶杯,還是一臉的淒然。


    “宗澤胸懷大誌,忠厚樸實,但兵事非其所長。”


    李綱就滿臉的迷惑,“你們一個兩個都不知兵,卻練出了這樣的精兵,那必是太原府守臣張孝純的功勞了?”


    “聽聞張太原勇於任事,機敏果決,但也沒親臨戰事。”宇文時中說,“下官未至太原,不當置喙。”


    不當置喙,但排除掉了所有的錯誤選項。


    李綱說:“我知道了。”


    “下官今日得見相公,也有一事須相公解惑。”宇文時中忽然說。


    他放下茶杯,身上那股淒然的氣質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嚴肅得有些突兀的目光。


    李綱皺起眉,“何事?”


    “下官曾見有蛟困於蜀山之中,尋淵不得,”宇文時中說,“不知當如何處置?”


    有些隱晦,但也不是特別隱晦。


    但這話還是超出李綱的想象範疇了。


    太上皇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官家青春正盛,極會保養,兩位天子在上,哪條蛟想化龍啊?


    李綱就直覺地想歪了。


    “季蒙所擔心者,是九殿下?”


    宇文時中就緊緊地皺眉。


    他擔心的不是趙構,他擔心的是朝真帝姬。


    尤其是朝真帝姬束手就擒,不做任何反抗迴到京城,又引發了這樣一場動蕩後,他想想就覺得更可怕了。


    上到官家,下到百姓,人人都覺得她十全十美,具備了一切女性恭謙柔順的美德,她那樣苦!可她從頭到尾都不發一言!


    誰也不會認為她有任何野心,哪怕將權柄交到她手裏,她身上自我犧牲的特性也會牢牢桎梏著她,不令她對皇權有一絲一毫的威脅。


    盡忠可能有不同意見,但盡忠不敢說話。


    宇文時中也有不同意見,但他很難將憂慮清晰地說出來。


    她可不僅僅是個隻會裝裝樣子的女性版王莽,她是真真切切地為大宋力挽狂瀾,守住了太原府的!


    她在興元府夙興夜寐的一切努力,都換作了石嶺關下的戰果。


    太原府的生民因她得存,中山與河間門的守軍也-->>


    因她而得到來自太行山的支援。


    也許她是個野心家,但她為大宋立下的大功是做不得假的。


    對君主的忠誠讓宇文時中很想提醒李綱,但對這位帝姬的敬意又阻止了他將話說得更清晰明白些。


    至於趙構,這位親王雖然有著勃勃野心,卻還太年輕了些,不知過剛易折的道理。


    但宇文時中實在是說不下去了。


    他含糊地應了一聲。


    “相公而今宰執天下,事事當慎重才是。”


    李綱沉思了很久,“季蒙是老成之言。”


    他聽出宇文時中那一番話明裏暗裏都在肯定帝姬的功勞,也聽出宇文時中對於封賞帝姬的踟躇。


    這事,他當有個決斷。


    朝真帝姬還在忙她的事,準確說是忙駙馬的事。


    宋朝時這些達官顯貴們的喪禮和葬禮中間門要隔很久,因為他們從找風水寶地開始,到修建,再到找人算出一個吉時下葬,間門隔幾年都不是什麽稀罕事。


    司馬光就極厭惡這一點,還寫文章批評過這種“非此地非此時”不可的風俗,但批評歸批評,大家還是要這麽搞,甚至有些地方還能為了搞喪葬而傾家蕩產。


    駙馬的吉穴得曹家替他修,原本官家想幹脆都宮中負責,在京郊找個地方得了,但曹家就上了奏折,曹誘老淚縱橫,希望孫子將來能埋迴真定祖墳裏去。


    考慮到金軍還沒撤出真定,大宋上下都在高唿收複河山,曹家老爺子的請求就顯得政治非常正確,官家也不能不同意。


    沒下葬之前,駙馬不能長年累月放在宮中,那就得挪到個什麽地方去。


    帝姬說,送去寶籙宮吧,我要為他做一場法事。


    官家很猶豫,很不想駙馬的名字再多出現在京城街頭,但考慮到妹妹最近情緒很壞,還是不情不願地同意了。


    司天台體察上意,還想阻攔一下,被神霄派的道士們給罵迴去了——術業有專攻,你們研究點地上的事得了,少管我們神仙!


    司天台的官員就訥訥閉了嘴。


    駙馬的靈柩移出宮中那天,有不少人跟著往寶籙宮送了一道。


    等到了寶籙宮,尋常百姓被攔在外麵,許多達官顯貴就一波接一波地過來敬一炷香火。


    金鍾玉磬敲著,香火點著,汴京城的百姓們在幾裏外還能聽到道士們吹吹打打,風一吹,紙灰裹著許多香料燃燒的味道就一起刮過來,撲一臉。


    李綱就被撲了一臉,皺眉用袖子擦擦臉,再看看左右,都是一臉忍耐的表情。


    這樣的地方,帝姬能待得住嗎?


    朝真帝姬還真就待住了。


    這位性情剛強的宰執很難形容他看到朝真帝姬時的第一反應。


    她靜靜地跪在靈前,眉目間門一片靜謐,似乎俗世已經不能再令她在意。


    紙灰和香灰也不會隻撲在外人身上,它們紛紛灑灑,落在她一身縞素上,又顯出很奇異的效果,像是這個瘦弱而安靜的少女隨時會燃燒起來,燒起一場熊熊大火,將辜負她,背叛她的一切燃燒殆盡。


    李綱想起徐徽言的信,又想起宇文時中的話語。


    “駙馬已去,過傷無益,帝姬當順其變以節哀。”


    帝姬依舊是跪坐在靈前,不言不語,隻是輕輕地點一點頭,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李綱又覺得自己剛剛的感覺隻是一種錯覺。


    這個失去了駙馬的少女也許有最為堅韌果決的一麵,但現在她仍然隻是個失去了駙馬,傷心欲絕的女孩子。


    這個想法讓他不準備再繞彎子,而是要說一些更直白的話語。


    “張太原等人有信奏,欲表帝姬守城之功,”他說,“帝姬為大宋,也當珍重自己才是。”


    帝姬終於說話了。


    她的聲音又輕又啞,像是已經哭壞了嗓子。


    “我不曾有什麽功勞,都是將士們用命罷了。”


    “帝姬何必自謙?”李綱說,“若有功者不能賞,與士氣何益,豈非子貢贖人?”


    她輕輕抬頭,第一次直視著李綱,用那張蒼白憔悴的臉,和那雙浮腫含淚的眼睛。


    “我不要什麽封賞,”她說,“相公若以為靈應軍有功,請救趙良嗣一命就是。”


    李綱就愣了。


    靈應軍中有些遼人,其中還有趙良嗣的子侄,這事他聽說了。


    可趙良嗣死不死,與朝真帝姬有什麽相幹啊?那隻是遼人的事,她隻要願意,西軍有的是兵將補上他們的位置啊。


    他說了想要為帝姬上表求封賞,帝姬辭了不說,還要用功勞換趙良嗣的命?


    這是什麽覺悟,什麽品德啊!


    這能是野心家?


    官家睡醒一覺突然要北伐都比朝真帝姬有操莽之心更有可能吧!


    這能是野心家?!


    這位性子很直的宰執深吸一口氣,下定了一個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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