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關卡,本想著一口氣趕到青蘿城,奈何天公不作美,下起了小雨。


    梁州的雨細如牛毛,近乎霧氣,一層層地刷在大地上,將一切都刷得黏黏-膩膩、朦朦朧朧,讓人分不清皮膚上的到底是水汽還是汗液。這鬼天氣,不穿蓑衣不戴鬥笠吧,又怕著涼;全副武裝吧,又嫌悶熱。也許這雨唯一的好處就是讓毒蟲躲起來。


    草地濕滑,兩人不得不沿驛路行走。屠詩深吸一口氣,隻覺得肺部都積下二兩水汽,憋悶得很,心想梁州真是個讓人不愉快的地方。忽然,他看到路邊有一座被芭蕉樹簇擁的棚子,門麵插一根旗子,上書一個“茶”字,看來是個茶寮。


    去避避雨也好?屠詩正想著,加快腳步,手臂卻被人拉住,隻見繾綣闌珊搖頭:“如果我是你,我就不會進這間茶寮。”


    屠詩疑惑了一下,走快幾步,看向茶寮,隻見裏麵有張桌子坐了三個玩家,這三個玩家均戴著鹿皮手套,腰間係著好幾個鼓鼓囊囊的布袋。唐門!屠詩腦海裏跳出了這個詞。正巧這時對方也發現了他,齊齊拿視線在他身上掃過,讓他全身寒毛直豎。


    媽蛋,躲不過去了!


    這時三位唐門子弟的其中一人站起,看起來還沒成年,喝道:“喂!你叫什麽名字?”


    “住口,會不會說話啊你!”不待屠詩反應,另一個較年長的玩家趕緊道:“對不起啊朋友,誤會,都是誤會。我們大師姐交待過,一定要抓住禦清鋒。嗨呀,三十五萬可不是小數目啊,誰不想要?我兄弟是一時心急認錯人了,希望你能體諒體諒。”


    起初開口的玩家不服輸:“你看他藏頭露臉的,怎麽不可疑?!我懷疑他就是禦清鋒!”


    “可是禦清鋒是獨來獨往啊!他在梁州有朋友嗎?啊?你再看看這兒,這是兩個人啊!”


    聞言,屠詩看了一眼身旁的繾綣闌珊,心裏大唿僥幸。是了,在大眾看來,禦清鋒的特征之一就是孤身逃竄,身邊是不可能有同伴的!沒想到啊,本被他視作麻煩的繾綣闌珊在此時卻成了他最好的掩護!


    至於對方口中的大師姐……當是甜蜜蜜無疑。這女人不僅發動幫眾,更把門派的力量也組織起來了?此去青蘿城,怕是九死一生。


    “朋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年長玩家站起來,滿臉堆笑,兩手一個勁地往一旁擺,想引導屠詩進來,儼然把自己當成此間的主人:“進,請進,想喝什麽吃什麽,都算我的。”


    如果不進去,對方是不是會懷疑?


    “那就多謝了。”


    屠詩硬著頭皮走進茶寮,尋了位子坐下,心想自己的語氣是不是生硬得太過明顯;而繾綣闌珊也自來熟地坐在他旁邊,笑意盎然,怎麽看都在幸災樂禍。


    一位穿布衣、不施脂粉的年輕女孩兒走來,擺上兩個杯子,問:“客官喝點兒什麽?”


    “喝茶。”屠詩幹巴巴地說。他當然不是真的想喝茶,自從被甜蜜蜜在茶水下毒後,他拒絕一切經由他人處理的飲食。但他必須點些什麽,否則會引起他人懷疑。


    茶寮外雨水縹緲,每五到十秒便有一滴水聲在芭蕉葉寬大的葉麵跳動,疏疏落落。相反,茶寮裏一片安靜,安靜得分外尷尬。三名唐門子弟可能是對外人有所顧忌,沒有交談,眼神交流個不停;屠詩心神不寧,默默調息,右手一直壓在腰間劍柄上;打理茶寮的年輕女孩兒左看右看,似乎也察覺到不對勁,默默守在灶台邊上,那模樣十足一隻怕打雷的小兔子。隻有繾綣闌珊不受氛圍影響,捧著茶杯愉快地品茶,眼睛滴溜溜地轉不知打什麽主意。


    “朋友。”


    唐門玩家忽然開口,嚇了屠詩一哆嗦,按在腰間的劍出鞘半寸。


    隻見那年長玩家笑問:“既然此處無雨,何不摘掉鬥笠呢?就不覺得熱嗎?”


    驚恐、後悔等情緒瞬間充斥屠詩胸膛。他確實沒有想到這個最大的破綻。任何一個正常人都不可能戴著鬥笠吃飯喝水,除非他不想讓人看到他的臉。


    這時繾綣闌珊扭過臉去,微眯著眼:“哦?請問我男朋友摘不摘鬥笠,關你什麽事呢?”


    太棒啦!真是神隊友啊,掩護打得非常完美,你簡直就像真是我女朋友一樣!屠詩激動不已。


    “哈哈哈,我們大師姐下了死命令,必須對一切可疑人員盤查,我們也是沒辦法啊。如果朋友你不是禦清鋒,摘下鬥笠又不會掉塊肉,希望你配合一下。”


    繾綣闌珊聽了這話,又把臉轉迴來。屠詩滿懷期待地等著下一句救場的話,卻聽到一句:“哎呀,阿繾也沒辦法啦。我早就說不要進這間茶寮的嘛,話說我的第六感還真準呢。”


    屠詩眼前一黑——這和招供有分別嗎?!


    所幸他還沒蠢到家,知道這一戰不可避免,緩緩起身,非常緩,非常緩,借著這寶貴的時間梳理一下事情經過。


    在自己經過茶寮時,明顯已遭到對方懷疑。但是對方坐在茶寮裏,自己站在茶寮外,自己隨時可以逃走,對方卻不能立即追上,局麵明顯對獵手不利,所以對方使用了緩兵之計。他們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先是敲山震虎讓自己警惕,再主動化解矛盾,讓心神驟然放鬆的自己進入茶寮。


    有一個請求別人的小技巧:先提出比較困難的請求,當對方拒絕後再提出一個相對簡單的請求,這時候對方出於一種負罪或是彌補的心理,有很大概率會接受簡單請求。屠詩正是如此,被請進了茶寮。當他還在暗中慶幸的時候,殊不知對方無一刻不在懷疑他,所有的交流都隻是為了讓他乖乖坐下。


    現在共處狹小室內,對唐門子弟來說,暗器隻需要零點幾秒就能擊中目標,換做是獵物處於劣勢了。最讓屠詩不能承受的是,這劣勢局麵完全是他自己造成的。是他抱著僥幸心理,覺得可以瞞天過海,然後自以為聰明地走進別人的圈套裏。隻不過是幾句話的功夫,他的智商就嚴重掉線,可見語言有時候比武功更有力量。


    ————————————————————————————————————


    揚州,赤波城。


    赤波城最著名的庭園叫“蘇園”,但凡被園主——首富蘇老爺——請入園中的人,沒有一個不讚歎其清美的。隻可惜,現在一切都大變樣,蒼奇精致的樹木成了倒地的焦炭,嶙峋樸拙的假山碎得亂七八糟。一片狼藉中,園主蘇老爺坐倒在地,臉色蒼白,冷汗直冒,嘴皮子直哆嗦。他麵前站著一個身量頎長的道士。


    人們心目中的道士形象一般是蓄著胡須、上了年紀,顯得德高望重,但這位道士可不一般。他年紀輕輕,著一身緇衣,玉樹臨風,麵相更比得上古書裏那位美男子潘安:膚白頰紅,鼻高唇薄。但他眉間有一道狹長如豎眼、又如杏核的傷疤(邊緣參差,像是燒傷導致),實是破了相,讓人收起親近之心。普天之下,擁有這個傷疤的道士隻有一位,那就是清微派出身的白雲子路弧。同道敬之,稱其為“誅邪道人”;妖魔畏之,稱其為“小二郎”,卻不是把路弧當成在酒樓茶肆打雜的那種小二,而是指路弧為同樣嫉惡如仇、也同樣擁有三隻眼的二郎真君楊戩。


    路弧臉色祥和地看著手上一件玉佩。


    玉佩以精巧手法鏤刻五隻山羊,每一隻神態各不相同,或安寧,或急躁,或歡脫……實際上是五種情緒,又對應著五髒。它不是凡物,即便玉性內斂,其靈氣也清晰可見,對路弧這等人物來說隔著數十裏都能發現。


    它是路弧摯友——王越南留下的遺物。


    將玉佩係在腰間,與素不離身的那根棒狀物放到一處,路弧問兩股戰戰的蘇老爺:“這枚‘五陽雪膏’,你是從哪裏拿到的?”


    在蘇老爺眼中,那張祥和的臉隨時烏雲密布,忙不迭說道:“仙長饒命,這是我從金家商會淘到的!仙長要是喜愛,就當做我一點孝心,孝心!”


    “孝心,嗬。我又不會拿你怎樣。”路弧搖頭失笑。


    蘇老爺環顧四周,欲哭無淚。半個家都毀了,這就是仙長說的“不會怎樣”?


    路弧心鏡明澈,自知蘇老爺意思:“是你不肯合作,更要將我杖責,我才下此手段,你何嚐無辜?若我掌握【迴風返火】,或可幫你修複此地;若我懂得【指石成金】,以財貨賠償你又何妨?”


    打開茅廁門,發現一個陌生人守在外麵找你要貼身玉佩,你還會與他合作?!我的反應才叫正常吧!蘇老爺哭喪著臉:“不不不,我怎麽敢要仙長賠償?是小的不長眼睛,得罪了仙長!”


    “你嘴上說不敢,心裏卻還怨恨,若不了結你我這段因果,你一世耿耿於懷,我也道心蒙塵——哈哈,這段話怎麽有南子的風格呢?”


    路弧眼神一黯,嚇得蘇老爺差點沒跳起來。這位仙長翻臉比翻書還快,一開始還彬彬有禮地討要玉佩,但一被拒絕,臉色立即由晴轉陰,揮手招來雷霆。那雷聲響得啊!要不是剛上完茅廁,隻怕現在蘇老爺褲子都濕了。


    幸好路弧還是笑了。他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巧的木杯,另一手往天空一指,頓時有烏雲生成,懸在頭上三尺,遮住陽光。也不知他怎麽動作,杯中盛滿一汪銀亮的液體,有異香隱隱,嗅之讓人周身清涼:“也算你有福,我手上還剩下最後一點‘捧心’。因為你是凡人,堪受不了酒力,醒後會忘記今天所有的事情,但卻能增長兩三年陽壽。”


    “不,我不喝——”


    被路弧捏著鼻子灌下酒水,蘇老爺身子劇震。難以想象的甘甜充斥口腔,正待細細品味,胸口猛地一疼,各種酸甜苦辣——是指感情而不是指味道——齊齊湧上來,然後他就失去知覺。


    扶著蘇老爺躺好(順便拿人家衣服擦擦手指上沾的鼻油),路弧往腳下一指,一團白雲悠悠托起他,往遠方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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