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在震動,地氣流瀉。


    【地衣】自動解除。


    蜘蛛精厚樸緩緩睜開眼睛,然後抬頭。原本的洞穴頂壁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可看見鬱鬱蔥蔥大樹的空洞,天光略為刺眼。一大群凡人士兵正揮動鋤頭挖土,讓洞口變得更大。泥土簌簌落下,搞得厚樸立身之處塵土飛揚。到處都是人聲,嘈雜得難以忍受。


    厚樸十根手指上的短毛根根炸起。


    他又看看原本唯一通往此間的通道,那入口漆黑深邃。衝過去需要四五個唿吸,一旦鑽入地道,就能借助錯綜複雜的環境擺脫人類。


    “你終於醒了。”說話的是一個中年壯漢,他站在洞的邊緣,居高臨下。


    中年壯漢兩手老繭,眼神堅毅陽剛,站得威風凜凜,一身英氣,雖沒穿軍裝,但一望可知是行伍出身,算是厚樸平時不想惹的幾種人之一。然而此時厚樸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洞口另一邊、那戴猴臉麵具的人身上。不似就差把身份寫在臉上的中年壯漢,那猴臉麵具衣著打扮樸素無奇,除了麵具外無一飾物,又無武器,看不出是什麽來曆,卻有著讓厚樸很不舒服的眼神。一大群士兵當然已足夠對妖怪造成威脅,但這猴臉麵具的威脅程度還在他們之上。


    中年壯漢和猴臉麵具的實力都很強。逃不掉。


    “你在看哪兒呢?”雷城主低沉、緩慢地說,雷霆在喉頭醞釀。


    厚樸這才扭過臉來,直勾勾地看著雷城主。光這一點就證明妖怪與人不同,人一般不能心安理得地與他人對視,往往堅持不了幾個唿吸就會轉移視線,而妖怪即便身為階下囚,也完全無懼與人對視,真真是似人而非人。


    未曾痊愈的妖怪沒有輕舉妄動:“人類,你一定是個大人物。”


    “你很聰明,要是讓你活得更久一點,說不定你會成為大妖怪。”


    是聰明還是直覺?一眼就看出了誰更有決定權,光是這份眼力見兒就比大部分平民都要高。


    雷城主撇了丁大師一眼,這想法在心頭盤旋一瞬便告消失,不敢多想。他慢條斯理地在厚樸麵前來迴踱步,斟酌了很久才問:“你想活久一點嗎?”


    厚樸確實很聰明,隻說:“請吩咐。”一句廢話都沒有。


    “進攻憶北城。”


    憶北城的城主如此吩咐。


    猴臉麵具跳進洞裏,走近的同時左手掏出銅鏡高高舉起。厚樸抬眼去看,發現鏡麵景象模糊、浮現一個金光閃閃的八卦陣,不由認命地閉上眼睛、攥緊雙拳。他知道,這是要給自己下禁製,從此不複自由。


    【地衣】的作用下,【望氣術】起不到作用,道士不可能找到這裏,一定是房豐出賣了自己。


    人類真的比妖怪還要狡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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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憶北城,衙門。


    鮑大人午時去了一趟度人觀,探望了王越南道長,再迴來時,師爺呈上一卷用黑繩係緊的布帛。


    “雷匹夫到現在還蒙在鼓裏,哈。”鮑大人先施施然坐下,才拿過布帛。布帛上拴繩若是黑色,便說明是從城主府流出的情報。雷振宇粗中有細,將城主府管理得密不透風,鮑大人花費許多心力才埋下一顆暗子,本不想輕易動用,奈何現在形勢危急,縱然日後被雷振宇察覺也顧不得了。


    “幾日前忽然出現的戴猴臉麵具的丁大師,手持吉親王的令牌?可能是道士?雷匹夫奉若上賓、與之同食同臥,甚至言聽計從?”看過情報,鮑大人思量一陣,搖搖頭:“說得不清不楚,與沒說有甚區別?但多半就是此人負責斬妖除魔。也是,雷匹夫行伍出身,帶兵打仗可能還行,對付妖怪未免力不從心。”


    隻不過,雷匹夫身邊怎麽憑空多了一個道士客卿?難道這次妖怪事件是早有預謀?還是說,這丁大師本是來憶北城另外做一些要緊事,碰巧趟進這趟渾水?會是什麽要緊事?若他所行之事光明正大,又何須以麵具示人?


    鮑大人對師爺道:“王越南也許知道有哪個道士姓丁,或者哪些道士與皇親國戚走得近。”


    “大人您才剛從度人觀——卑職明白了。今晚卑職就以討教道學的名義私下拜訪王道長,務求得出一個結論。”


    鮑大人虛情假意地勉勵下屬幾句,以火折子將布帛點著,擲入火盆中。他人如枯石安坐,心思隨著火光跳躍不已。


    丁大師、雷振宇……吉親王?


    不管如何,隻要確認妖怪被消滅,自己便立即打太極,堅決不與這幫人摻和。有家裏的幫助,我行得正、坐得正,又怎會讓你們隨便拿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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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穴之野。


    一百私軍士兵集結迴營,並沿路告知玩家:魔荊退迴死屍林裏,請勿以身試險。然而玩家們並不理會,反而更為踴躍地衝進林子。


    在私軍前方,雷城主和丁大師並肩行走,並非雷城主窮得一匹馬也無,隻不過因丁大師不喜騎馬,城主便也下馬步行,以示尊重。


    “大師還是迴我府上歇息嗎?”


    “當然。”丁大師掃了一眼雷城主:“你有難處?”


    “大師慧眼如炬。並非我有意怠慢,隻不過我怕大師的行蹤已被有心人得知,這幾日可能有人刺探消息,對大師不利。”


    “無妨,我此次南下事事小心,就連法器、道術都不是常用的,除了長期與我相處的師兄弟和師尊之外,誰也不可能認出我。我的真實身份隻有王爺知道,在這裏的是一個誰都不曾聽說的丁大師。”


    雷城主連連稱是,又把話題引至妖怪厚樸身上:“大師,我當年跟隨王爺時也曾打發過幾隻小妖,卻沒見過這般妖怪。此妖一身盔甲,看上去就威風凜凜,倒是很對我胃口,但其心思詭譎,能屈能伸,被我們製住仍能隱忍不發,實在是個異數。幸虧有大師相助,才能讓此妖聽命行事。”


    見丁大師沒說話,雷城主又道:“相傳妖獸百年化妖,妖怪千年而成大妖,此妖若不是碰上了丁大師,讓其養成氣候,指不定真能成就大妖怪、貽害千年。也是天意使然,此妖雖運道不好,卻是我雷某人的福星,讓我順利架空鮑豐學。”


    “區區妖怪沒甚出奇,奇的是這房豐。”丁大師終於接腔。


    房豐?那個帶了路之後就落荒而逃、現已不知何處的軟蛋?畏畏縮縮、毫無血性,這等孬種真是白長了六尺身軀。雷城主心裏不以為然,嘴上說道:“噢?願聞其詳。”


    “人乃是裸猿,根底來說仍是獸類,與雞鴨牛羊一般無二。人探尋大道則成練氣士,獸類年深日久能成妖,此般推論,又可知練氣士與妖怪其實本質一樣。證據有三,一是雙方都長生不老,二是雙方都能運用術法,三是雙方都可飛升成仙。”


    雷城主愣了。人與牲畜等同,而練氣士又與妖怪等同?這等大逆不道的言論他是頭一次聽說,初聽是歪理,可越聽越覺得有道理。莫非……


    “別這樣看著我,我是人類,不是妖怪。而且這理論並非我所獨創,我隻是拾人牙慧罷了。”丁大師聲音平靜:“須知人不過是芸芸眾生之一,跳不出三界,脫不離五蟲,不比豬狗雞鴨高貴,然而道門卻自詡正統、說人是萬物靈長,更是要斬妖除魔、不給妖怪活路。這觀念一代代傳承下來,早是根深蒂固,從此人便高高在上,妖怪便活該被打死。人教大興,人教大興……這年頭,哪個妖怪不想當個人?可偏偏這房豐放著人不當,要去當妖怪。”


    “這有什麽出奇?”雷城主問。人皆有誌,賣友求榮者有,背主投敵者亦有,數萬人裏出現一個想當妖怪的,很正常啊。


    “奇在他心性與妖族修煉之路不謀而合。人類即便再不通教化,也能母慈子孝、老幼相攜;而妖族無倫理綱常,血親尚可相殘,談何互助扶持?這房豐乃是異類,天地君親師一個都不認,隻圖自己獨活,更對人類恨之入骨,豈不是天生當妖怪的料?他又有人之優勢,較獸類更為聰明,隻要突破最初的障礙,進展恐怕一日千裏,修行速度不比厚樸慢。當然,他以妖術立身,隻能走邪道,不能走正道。你可知邪術為何被禁?因為邪術脫胎於妖術,雖然速成,但修煉者害人害己,難得善終,更別說得道飛升了。”


    “可人就是人,怎麽能成為妖怪?”


    “這種人道家稱之為魔頭,與妖怪並無差別,都可誅之。魔頭從來隻在亂世出現……”丁先生仰望天際,語氣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哀:“‘國家將亡,必出妖孽’,古人誠不我欺。”


    “國家將亡?”雷城主的注意力都放在前半句,眉頭緊鎖,若有所思。


    這時兩人來到城門處,丁大師忽然站定。


    雷城主恰好有心事,多走了幾步才發現對方沒跟上,趕緊迴頭:“大師?”


    丁大師抬手,道:“城中有高人,我欲見之。”


    “您說的高人可是王越南道長?”


    “憑他也配?”丁大師麵具顫抖一下,那猴臉仿似在笑。“你先走吧,我去去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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