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這次來,是要告訴你……」高世昌見身旁沒什麽人,突地又靠到孫 潛耳邊,悄聲正要說些什麽,外頭卻傳來一個略高的聲音。


    「可是孫潛,孫大人?」一身藍色太監服,容貌白皙清秀,唇紅齒白的少 年唇瓣含笑地踏進門來。


    孫潛眼尖,一眼便知少年不簡單。


    來人看上去大約就十七、八歲的模樣,秀氣無害得很,可旁的都不說,光 從他身上穿的居然是四品太監的衣服,就明白地彰顯了他的身分。


    整個皇城裏也就隻有一個四品太監,他就是跟在錦文帝身旁的總管大太監


    ……嚴公公。


    盛輝皇朝開放,民間偶爾談談皇室的事,隻要無傷大雅,一般甚無大礙, 孫潛便聽說過這位公公的事。


    這位嚴公公相貌看上去似乎隻是一名少年,但傳言裏,他與錦文帝同歲, 今年至少二十七、八歲,還說他三歲就以童子淨身入了宮,五歲就跟了現在的 錦文帝。說起兩人童年在太子府的相處,端是「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 隻不過騎竹馬的人是小公主殿下。


    雖說是有著過命交情,可孫潛不相信錦文帝會光憑感情,就重用一個人。


    他不敢怠慢,拱手便道:「下官正是孫潛,見過嚴大人。」


    朝中一般不喚此人公公,上上下下皆敬他一聲嚴大人,倒也不是因為他的 身分而諂媚,是此人行為端方,為人寬厚,不論何事,皆給人留三分餘地,品 德高潔之餘,也不知提點過多少人,誰也不想得罪這尊大佛。


    嚴公公見孫潛舉止有禮,語氣中卻並無逢迎攀結之意,對孫潛略略有些好 感,「傳聖上口喻,孫潛即刻進宮麵聖。」


    「臣遵旨。」


    「孫大人,請。」


    孫潛原本就有些厭倦高世昌這人,見狀,便連聲道別也沒有,就跟著嚴公公走了。


    遠遠的還聽見高世昌在後麵音量不小地嚷著,「孫兄這次可真走運啦,可 別忘了為兄啊!」


    孫潛當真給這人吼得頭疼。此番進宮麵聖,還不知是福是禍?估計後者的 機率還大上一些。


    此次應該算是孫潛第二次得見天顏。


    朝中文武百官眾多,能見著天顏的不是品級較高就是近臣,像孫潛這樣的 身分地位,自是見不到錦文帝。


    嚴公公走在前麵領路,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孫潛的不安,忽地開口道: 「陛下是極明理之人,孫大人不必介懷。」


    嚴公公語氣和緩,頗有幾分安慰之意。


    孫潛一愣,知道嚴公公是在提醒他,聖上是個講道理的人,隻要能說出個 合理的理由出來,聖上便不會為難。


    心念電轉,孫潛隨即誠心道:「謝嚴大人金口玉言。」


    孫潛心中亦是暗忖:據說這人極為寬厚,竟是半分不假。


    這時辰,錦文帝大都是在禦書房,接見的地方便在這兒了,原本孫潛應該 要跪在外頭等候傳令,可有嚴公公領著,便一路暢行地走了進去。


    錦文帝作為一名女性,自有她身為女性的嗜好,賞花便是其中之一,宮中 四季花卉照料得堪稱是盛輝皇朝曆代皇帝之最,任用之花匠更是他人數倍,所 幸作為一名沒有龐大後宮的皇帝,不論是由情感的角度或是花費的角度,都讓 人不忍對她的小小愛好有諫言。


    禦書房前麵有個小花圃,裏麵有一株外族進貢的天香芍藥,如今已是盛開之時,花團錦簇,美不勝收,可孫潛一眼看到的,卻是直挺挺跪在那株芍藥旁 的身影。


    孫潛吃了 一驚,正要出聲,便見她一個眼神極是淩厲地掃了過來,眼神明 顯示意他不要聲張。


    三伏天跪在大太陽下,連片遮頂的瓦都沒有,有多難受可想而知。


    嚴公公領著孫潛進了禦書房,恭恭敬敬拜過之後,他終於有幸領教到了錦文帝的手段!


    錦文帝由頭至尾也不提那名采花大盜,逕自誇讚孫潛有勇有謀,是青年才 俊雲雲,卻是連一句說話的機會也沒有給他,對他審案用刑的手法更是隻字不提。


    孫潛知道聖上這是在說,他破案了讓她龍心大悅,隻是手法用刑她老人家 看不上眼,提了都怕汙了口。


    之前就聽說過,錦文帝這人好麵子又講體麵,不喜歡將場麵弄得難看,從不直言訊人。


    孫潛本還想著,這是該怎麽來著?如今聽著分明是明褒暗訓的話,聽得他背上冷汗一陣一陣,才知個中奧妙。


    被後世稱為一代明君的錦文帝可不是個吃素的主,精明如她,怎麽可能猜 不到主意是誰出的?孫潛心裏明白,繼程盼兒之後,他可能也要被凍上一凍, 心中不由得苦笑。


    隨之轉念一想,但若由錦文帝特意將他與程盼兒兩人召進宮來「關照」一 番的態勢來看,要真隻是冷凍一陣子,那還算是輕放了。


    君恩難測,孫潛隻得唯唯諾諾小心應對。


    許是他這模樣讓錦文帝也有些氣不下去,便揮手讓他離去。


    孫潛暗鬆一口氣,行禮道:「微臣告退……」


    隨即又想到程盼兒還跪在外麵,心中略一思量,便又問:「程大人還在外 麵候著,是否讓微臣喊她進來?」


    孫潛低著頭,沒見到錦文帝與嚴公公眼中皆流露了 一絲詫異之情。在心中 有怒的君王麵前捋虎須,這人膽子忒大了!


    才剛消了消火的錦文帝聽聞此言,還真有些不知該氣該笑?她冷聲道: 「不必了,都退下吧。」


    「微臣遵旨。」


    嚴公公領著孫潛走出禦書房,到程盼兒麵前宣了 口喻讓她迴去,又將兩人 親自領到外頭,這才吩咐小太監給兩人領路出宮。


    「當心。」


    兩人一出宮門,程盼兒便再也支撐不住,身子重重一晃,孫潛趕忙上前將人扶住。


    誠然程盼兒的臉色向來不好,孫潛仍可看出她一路上都在強撐,隻是人在 皇宮之內,他也不便去扶,隻能小心看著,果然,一出宮門就倒下了。


    興許是自幼吃苦吃慣了,程盼兒耐力極佳,饒是在禦書房前跪了一個時辰,也隻是眼前黑了一黑,兼之手腳發軟,沒當真鋪平。


    「沒事。」程盼兒推推他,想自己站直身子。


    孫潛見她被豔陽曬得脫水脫力,蔫得像塊風乾的陳皮,聲音比平時更加飄渺,有如一縷輕煙,無聲化在風裏,又怎麽願意?


    「我送你迴去吧。」扶著她不肯鬆手,孫潛左右看看,找了 一處有涼蔭的 地方將她攙扶過去。


    程盼兒不語,逕自低著頭搖了搖。自己的身體果然比以前糟了許多,以前 背著沉重的行李在豔陽下走上幾個時辰,也就是渴點累點,哪似現在,隻是跪 一個時辰,就幾乎要昏了。


    孫潛也沒注意到自己居然急得有些慌了手腳,趕緊讓人去牽馬車過來,又 讓人將大夫請到程府上,讓鄧伯先有個心理準備。


    程盼兒沒力氣阻止,隻能隨他去,直到喝了些水,才緩過氣來,「孫大人何苦為我求情?」


    錦文帝宣她入宮麵聖,卻讓她跪在禦書房前遲遲不宣,擺明了就是在罰 她,孫潛若是假裝與她不熟,兩人疏遠些,錦文帝氣氣他也就罷了,不見得真 的會將他如何。


    程盼兒就是心知這點,才給他使眼色,讓他莫聲張,誰知他還是開了口, 特地搬了台階讓人下。也許是怕她到時昏倒在禦書房前臉麵不好看,錦文帝順 階下了台,對孫潛卻是有害無利。


    不過也真多虧孫潛,要不自己還不知得再跪多久?程盼兒心中暗道。


    程盼兒被曬得不輕,整個人極為虛弱,孫潛見她如此,心口一抽一抽,有 說不出的難受。


    「胡扯什麽?」明明不知何時便打定主意要護這人周全,怎知結果仍讓這 人遭罪,孫潛心中早就自責不已,如今聽她這樣說,他不自覺地皺起眉頭,輕 斥道:「程大人何錯之有?」


    這人居然如此自然地要求他與她切割,別管她的死活,他真不知她這性子 是怎麽長的?真是教人又氣又憐。


    程盼兒聽他雖是斥責,語氣卻極為親近熟悉,恍惚間便如自己所愛那人一 般,忍不住出言安慰他。


    「筍因落蘀方成竹,魚為奔波始化龍。」程盼兒一笑,「孫兄莫介懷。」


    世間萬物總是要先經曆一番磨礪,方能成才,聖上此刻雖對他有些不滿, 終究還是會注意到他這個人的才幹。


    孫潛一愣。


    孫潛的八字是「武貪坐命」。


    所謂「武貪不發少年郎」,此命者年少之時不得運,需有一定年歲之後,才能有所發展。


    孫家長輩給他取名「潛」,是取「潛龍勿用」之意,要他謹記年少時保留 實力,莫強出頭,又擔心這個潛字潛太久會讓他龍困淺灘,才取字「容洋」給 他一片大海遊遊。


    孫家雖然清貧,倒也是書香世家,對這個長子期望頗多,名字裏就隱含望 子成龍的含意。


    知道這件事的人並不多,也因為太過隱約,能將他的名字往「龍」上麵想


    的人極是少見,程盼兒這「化龍」一說,才會讓他如此愕然。


    感覺心裏柔軟的地方像給人碰了 一下,孫潛微微漲紅了臉,支吾道:「那 個……我表字容洋……」


    盛輝皇朝男女之防並不太重,未婚男女相互為友,也不是什麽稀罕之事, 然而程盼兒卻是孫潛第一個想要與之相交的「女性」朋友,自報表字時,不覺 便有些難為情。


    「容洋兄若不嫌棄,今後可否讓小妹如此喚你?」程盼兒幫他把話接下, 倒是比他落落大方得多。


    隨著戲班天南地北行走二十年,程盼兒也算得上是江湖兒女,自是比一般 人豪爽灑脫許多。


    孫潛自是忙不迭點頭,心像是要從口裏跳出來,臉上又漲紅了幾分,「那 我該如何稱唿……」


    女子沒有表字,直稱其名又太過唐突,程盼兒原是有個藝名,可現在離了 梨園,自然不便再用,一般「女公子」慣取的「號」,她也沒有。


    低頭略一沉思,程盼兒道:「我既金榜題名,諸多身分便同男子,再取個字,應該也無傷大雅,不如今日趕巧,取字榆卿。」


    當年她是在一棵大榆樹旁救了他,取這個表字,也算是個紀念。


    榆這個字沒有什麽正麵典故的由來可供誇讚,孫潛仍是喜得眉開眼笑,直 道是個好聽的名字。


    程盼兒也跟著笑了。


    下人牽來馬車,孫潛小心將人扶了卜車,見她精神與臉色都不好,便好言 勸她先休息一下。


    程盼兒點點頭,倚在馬車內的軟墊上,胸口有點疼,也有點甜。


    六年前,也曾有一名弱冠書生,漲紅著臉對她自報身家名姓。


    程盼兒那日跪在禦書房的事,沒兩天就傳得人盡皆知。


    高世昌那群「同學」在知味齋大大辦了 一桌慶祝,孫潛收到請帖時,眉頭 緊緊皺起,把帖子丟給管家,說了句「不去」,便逕自出門。


    這幾日隻得心煩意亂,今日收到請帖更是如此,孫潛沒帶半個仆人,一個


    人在城裏閑晃,不知不覺就晃到了北大街。


    程盼兒已有三日沒到刑部上工了。


    那日程盼兒當真被曬得狠了,到家時昏迷不醒,孫潛見叫不醒她,這才發 覺大事不妙,也顧不上男女之防,把人打橫從後門抱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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