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比計劃中的要艱難許多。除了車輛堵塞了道路外,三人還需要小心的繞過各種危險的工業區和港口。這很難,長江三角洲的城鎮和鄉村中密布著各類工廠,除了之前見識過的化工廠、鋼鐵廠和煉油廠是極其危險的,金屬製品廠和紡織廠也是優質的火源。各種倉庫、物流中心中的庫存也不保險,幸好人們在消失的同時也帶走了手中燃燒著的香煙,而出事的時間又介於午飯與晚飯之間,沒有太多的燃氣點燃,否則在這人口密集的區域中幾乎沒有安全可言。盡管如此,一路上還是有零星的爆炸發生,整片的居住區有被烈焰灼燒過的痕跡,公路上有很多燒剩了鐵殼的汽車,空氣中經常彌漫著焦炭和煙氣的味道。之前從北麵繞過張家港繁華地帶的計劃在很遠之前就被打亂,三人不得不在江陰西麵就轉道向南,以躲避長江邊上大量的五金、紡織和水泥工廠。但在前行的路上又險些進入常州城東可能存在汙染的工業區,隻能再折轉向東。這時天色已經開始變暗,羅誌暗暗著急,要找一個臨時的住所,度過今晚。


    通往著名的華西村的路上擁堵不堪,各類豪車堆積在一起,甚至還有不少直升飛機和小型民用單翼飛機的碎片散落在河網縱橫的土地上。很多橋梁根本無法通過,行經的小路上偶爾有成群的寵物狗聚集,有一次為了躲避一條突然竄出的哈士奇,羅誌險些把車撞向了路邊的民房。


    在華西村南麵的祝塘鎮,三人找到了一家小型的酒店,住了進去。這裏沒有發電機,隻能依靠手電照明。為了節省電池,他們隻是摸索著進入房間後就把手電關掉了。出事以後第一次,羅誌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陌生地過夜,盡管想不到什麽可能的危險,三人還是感覺到緊張。羅誌累的很想倒頭就睡,但他不敢太放鬆警惕。他和劉雪娟說好,兩人各自值守半個夜晚,自己先睡幾個小時,但陣陣犬吠很快就把他驚醒,有的狗叫聲很像狼嚎,在夜晚更顯得淒厲詭譎。


    好容易熬到天亮,羅誌起身打開無線電台,試著搜索電波。沒有任何收獲。三人匆匆吃了點東西,上路前行。越向前走,路途越難行進,有時候繞不過河道,三人不得不冒險穿越密集的工廠區。劉雪娟堅持由她來開車,強迫羅誌到後座上休息。今天下了小雨,早上的霧氣還沒有完全散開,劉雪娟隻能以不到20公裏的時速緩慢前行。在一條小河邊,他們甚至看到了一頭小象,沒有成年大象的跟隨,小象自己在河邊喝著渾濁的河水。動物園裏終究還是跑出了動物,有小象,就有可能有食肉動物,用不了多久,重新迴到自然界的圈養動物就會占領城市的周邊,建立生生不息的生態循環。由於含水層的滲漏,地下的通道和管廊中遲早會形成暗河,兩側稍高的地方布滿老鼠。它們將會和蟑螂、白蟻一起啃食木質結構,破壞物品、建築,帶來各種疾病。蚊蟲的數量會以幾何級數增長,植物在一兩年內爬上建築,慢慢的把根須植入地基。如果始終沒有大量的人類進行建設和修補,像上海這樣的大城市幾年內就會變得和非洲的草原差不多。現代人類的體質在疫苗和抗生素的保護下已經脆弱不堪,想在這樣的環境下保持健康,就必須在一小塊範圍內盡可能的做好衛生工作。還要種植作物、養殖和狩獵動物、清潔水源、建立武裝、合成藥劑、保持火種、提煉燃料……這些還隻是生存的需要而已,如果想重新恢複人類的文明,還必須盡可能的繁衍、建立學校、開展生產,有許多工作需要做,而現在所知道的一共不過五個人。


    羅誌躺在後座上,心潮起伏。他想的很遠,想到了人類文明延續的重任,可能就扛在數量微乎其微的幾個人的肩上。他想到了一條曾經的新聞:一個澳大利亞人出門遠行,家裏的十幾隻貓無人照顧,在吃光了能找到的食物後開始互相殘殺,被發現的時候,隻剩下一隻存活下來。在極端的情況下,這也許也會成為殘存人類的寫照。奇怪的是,他並沒有為此感到緊張,反倒湧起了一股強大的自信。他相信自己有能力照顧身邊的人,並探索著把群體壯大。環境會把他鍛煉成鋼鐵般的人,足以應對各種可能的情況。200萬年前,南方古猿在南非的丘陵和草原間艱難存活時,不也是為數不多的小群體嗎?就是在剛剛離開的湯山,雷公山上的葫蘆洞中還發現了距今20多萬年前的智人頭骨化石。如果他們都能生存下來並繁衍生息直至誕生人類文明,自己這幾個人一定也可以。


    隻是,繁衍需要兩性,羅誌看了看駕駛座上的劉雪娟,心裏閃過一陣刺痛,她的任務將會很重要,很艱巨。當然,不出意外的話,劉雪娟也會願意產下後代,即便不是為了人類繁衍的重大責任,母性也是女人的天性之一。可是,如果僅有為數不多的幾位女性,為了更多的繁殖,也為了產生更多的遺傳可能性,她可能會不得不與盡量多的男性產下後代。這不僅會違背劉雪娟的意願,就連羅誌自己也很難接受。而且,這些後代之間也不得不……


    倫理在文明麵前,究竟要扮演什麽角色?羅誌不敢往下想。他看出來,自己的“鋼鐵意誌”的幻想在根深蒂固的觀念和感受麵前,有時不過是泥沙瓦塵。


    他不願再想下去,可越是拒絕思考,想法就越是蹦入腦海。


    還有政治結構,或者還談不到政治,隻是一小撮人的組織關係的問題。人們需要建立什麽樣的社會?


    在古人類學和社會史的研究中,有很多事例可以借鑒。比如說,母係氏族社會。這就要放棄現代人類建立的全部社會標準,從頭開始。劉雪娟將會成為整個氏族共同的老祖母。氏族聚居在一起,以母係血緣作為紐帶,人們隻知道自己的母親是誰,對父係血緣的歸屬一無所知。遺傳的多樣性需要靠時間來打造。幾十代人過去以後,人類社會的多樣性將會重新豐富起來,而自己這幾個人會被作為祖先收藏起來,供後人展覽憑吊。在這種社會結構中,女性對資源的支配權力大於男性,因為子女是氏族存在和維係的核心,而子女是隻能認得出母親的。但這種結構可能會受到殘存人類中大部分男性的堅決反對,無論女權主義以前在世界上如何蓬勃發展,在目前的情況下男性群體總的生存能力一定是大於女性的。至於子女的父係血緣問題,有很多辦法可以解決。


    如果建立父係氏族社會,女性會逐漸淪落為男性的附屬品。當然,女性在智力上與男性是平等的,對人類生存並繁衍下去的貢獻絕不會很小。但問題是隻有這麽少的人口,群體是十分脆弱的。無論是從客觀上考慮,還是人們的主觀意願,為了群體的存活著想,最終一定會形成一個集權的體製,民主隻能被極其有限的考慮和使用。羅誌堅信這一點。科幻作家劉慈欣的名著《三體》中有一段描述很準確:在人類真正進入了外太空,不可能迴歸家園的情況下,集權隻需要五分鍾。這既是為了活下去的理性思考,也是對人性的深刻把握。自己所處的環境也許需要更長的時間,但最終的結果一定是一致的。集權,男性對資源的支配權更大,這就一定會導致女性地位的下降,直至成為附屬品。這不符合現代人的思維邏輯。羅誌肯定不願意看到這樣的情況,但他冷靜的考慮,也許有一天自己也會改變,變成一個狂熱的男性權力主張者。一切都隻是需要時間而已,當見慣不驚成為理由後,觀念也會隨之改變。


    理性上講,氏族,是必須存在的形式。除了遺傳基因的豐富以外,增添人口也是群體存在的先決條件。老人們都喜歡提倡多生孩子,是因為他們為家族姓氏的存續而擔憂,如果一代人中隻有一個男孩,那下一代以後家族的姓氏是否還能延續就是很大的問題。現在情況擴大了,如果殘存的人類不多生育,群體的存續就是問題。多生育,除了令人惡心的倫理問題,剩下的就是氏族結構的必然存在。那麽,在氏族社會中,財產應該如何劃分呢?共同擁有,共同使用?當然,在資源極其有限的條件下,人們會自然如此。但實際上,會有很多例外的情況。南非電影《上帝也瘋狂》中探討過這個問題:非洲卡拉哈裏沙漠中的布希族人們以原始部落的形式和諧的生活在一起,從沒有過“私有財產”的概念。一天,一位飛行員在天上把一個玻璃質的可樂瓶扔到了沙漠中,被布希族人拾起。這個從未見過的東西被研究出了各種功用,擀蛇皮、擰衣料、處理食物、印製花紋等等,人們一時間都為了它而爭搶不已。“私有財產”的概念本就源自一定程度的稀缺性。資源過於稀缺,人們會自動的聚攏到一起,共同使用資源,私產是不被允許的。但人的欲望是無窮的,隻要資源足夠生存,哪怕隻是暫時的足夠,也會引起另外的欲望,從而產生將額外的資源“據為己有”的想法。這就是現在的情況:生存資源可以支持幾個人正常的一生,而付出努力就可以獲得更多的資源,這些額外的資源如何分配?爭奪資源,是戰爭的本質起源,各種狂熱於征服的統治者的意誌隻是表麵的原因。經濟結構稍有不慎,就會引發小規模的戰爭,從而瓦解小規模的人類社會。


    那麽,連自己都如此迷茫的情況下,該如何教育自己的後代呢?從小的方麵說,難道要教導他們去和與自身有血緣關係的兄弟姐妹們繁衍後代?從大的方麵說,文化的傳承怎麽辦?


    羅誌搖搖頭。科學如果被傳給後代,如何向他們解釋現在的情況?他們會怎麽理解近親通婚?文學和藝術又如何傳承下去?愛和美將怎樣被後世的人體會?一切人類的感受,都是在自然發展的過程中自然產生的,前後的因果性萬不可顛倒。而現在就是顛倒了這種因果性,第一代的人已經具有了人類數千年發展出的感受,但他們的後代卻無法體會,也不能傳承。


    人類將會走向何處?這些令人頭大如鬥的問題縈繞在羅誌的腦海,以至於他忘記了身在何處。良久,他抬起頭看了看窗外,太陽已經過了頭頂,一塊路邊的牌子上寫著:太倉歡迎您。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隻剩二十二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四平的小嘟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四平的小嘟嘟並收藏隻剩二十二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