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


    王獲瑞有些遲疑。


    救濟百姓需要錢糧。


    要是有錢有糧能活下去,他們也不會來搶大戶。


    那麽,錢糧從哪來?


    王獲瑞看向門邊上沒有清理的屍體。


    麵露糾結之色,好一會兒他才搖頭:“隻此一家還能說我等為了鄉裏鄉親不得已為之,再多造殺孽,怕是難以容身。”


    卜信彥沉聲道:“一家哭而天下笑,仁德莫過於此。且為天下行仁義,校尉之德,便是尚書卿們,也有不及!”


    說到這裏,他語氣輕鬆:“不過是死幾個殘民害民的大戶罷了。”


    他的語氣神態,仿佛被砍了一刀的是草紮的俑。


    王獲瑞合上眼,幹癟的麵頰抖動不已。


    好一會兒,他睜開眼,麵露兇狠之色:“先生以為,下一步當朝何處走?”


    卜信彥笑了,他後退一步,抬手朝王獲瑞躬身一禮,隨後才道:“首要是人……”


    所謂仁義,所謂救濟百姓,都是借口。


    卜信彥用它來說服王獲瑞,王獲瑞也用它來說服他自己和追隨他的兄弟。


    無所謂王獲瑞怎麽想,隻要他打著陳佑的旗號造反殺大戶就好了。


    同王獲瑞分開,卜信彥去庫房清點錢糧,轉身時臉上浮現出狠厲之色。


    若是這樣還不能讓天下大戶豪強反對陳佑,他就從渦水跳下去!


    ……


    “海軍不用擔心,嶺南、西北都好說,荊湖有李茂才過去,也不會有問題。剩下就是北邊、江南和巴蜀。”


    坐在梁關山的書廳裏,呂端一個地方一個地方的梳理。


    “中令認為五到十年必定會出問題,這麽算來,遠的地方沒必要上心,主要是河南、淮南這一塊要注意。”


    “職事沒必要按照五年十年來算。”


    梁關山看得清楚,說得也不含糊。


    “就算是我,相公今天請辭,明天我就可能被罷免。”


    呂端點頭:“我知曉,故而準備多把心思放在五六品職事上。”


    五六品都是中堅,往上能進各軍、節鎮做副手,往下是各師都指揮使。


    隻是說著這話,呂端也沒多少底氣。


    還是那句話,人心易變,你都不在任上了,憑什麽要別人五年十年後還聽你的?


    現在能做的隻有兩件事:在接下來這幾年保住性命,祈禱這天下亂得快一些。


    沉默一陣,呂端突然開口問道:“之後是尚同相公主持大局,還是劉相公主持大局?”


    “政事聽義淳的,軍事聽我的。”


    令出雙門啊。


    呂端不由皺起眉頭。


    過了一陣,呂端再次道:“中令曾言,欲以宰相封王、參政國公,若照此施行,何不自中令始?”


    梁關山聞言挑眉:“相公若是封王,恐怕官家要睡不好了。”


    “開府建牙,自典親軍,中令安,則我等安。”呂端神色平穩,“中令封王,平章軍國事,則我等有事,亦可問計於中令。”


    頓了頓,他微微垂首,輕聲道:“若為丞相,則更佳。”


    簡而言之,就是讓陳佑有一個“退而不休”、超然於外的名頭,防止陳係官員出現令出多門的亂象。


    稍一沉吟,梁關山頷首:“丞相恐怕不行,三師或有可能。”


    ……


    “澗西來啦。”


    陳佑起身,將楊子任迎到一旁的方桌前坐下。


    待隨侍令史奉上茶水帶上門,楊子任率先開口:“我來尋中令,是有一事相詢。”


    “嗯。”陳佑點頭,看著楊子任,“但說無妨。”


    “敢問中令,意欲何為?”


    鄭重其事,結果隻說了八個字。


    陳佑稍稍等了等,確定楊子任沒有其他話才開口問道:“澗西何以有此問?”


    “若是單有保民令,朝野雖有動蕩,依然可控。然中令又欲限田定酬,天下豈能應允?”


    昔日秦王掃六合,秦法普及天下,六國遺民多有不從者,以致天下大亂。


    在楊子任看來,保民限田定酬一齊施行,無異於毫無緩衝地強製推行秦法。


    普通百姓或許就從了,那些利益受損的豪強們可不會輕易妥協。


    可是,這正是陳佑想要的結果!


    當然對外人不能直接說。


    因此陳佑隻是麵色平靜地迴答:“天下財富就這麽些,我要多給百姓,豪富就少拿。澗西以為,對於彼等,割兩塊肉忍不得,割一塊肉就忍得了?”


    “天下何其大邪?豪富何其多邪?今日以割小富,則大富不言;明日割大富,則小富不語。日進一寸,月進一尺,旬年之後,何愁天下豪富傷民?”


    說得好!


    陳佑心中讚歎一聲。


    “唉。”


    陳佑長歎一聲。


    隨即看著楊子任:“人生百年,何其短暫!澗西,某已近天命矣!”


    楊子任一怔,隨即點頭:“吾知矣。”


    他站起身來,神色鄭重:“隻是這天下不能亂。”


    陳佑也站了起來,兩人目光相接。


    隻聽楊子任繼續道:“天下若亂,苦得還是百姓。既欲寬待百姓,就不當令百姓苦。不然,豈非本末倒置。”【1】


    陳佑微微頷首:“此亦吾之願也。”


    楊子任此時還有些天真,以為天下安穩百姓就能過得好。


    送走他後,陳佑絲毫沒有把方才言語間小小的不實放在心上,而是在考慮如何利用楊子任的這份天真,保證現在推行的計劃能夠順利進行。


    己未,陳佑召集都堂議事,正式提出要頒布限田令和定酬令,要求有司亦西海、高麗相關令式為模板,製定中原地區的限田令和定酬令。


    此議一出,都堂內部立刻吵開。


    胡承約第一個表示反對,緊接著相關官員一個接一個發表意見。


    支持的理由無非是與民生息、使民繁衍,反對的理由就多了,最主要的一條就是“抑挫百姓奮進之心”。


    當然這個百姓不包括底層那些普通人。


    不過陳佑這邊有不少人支持,反對者因為種種原因也沒有太過堅定,最後,這兩條建議沒有經過多麽長久的爭論,就通過了。


    通過當天,都來不及等次日的邸抄,限田令和定酬令即將落實的消息就迅速傳開。


    要說沒人在背後推波助瀾,應該沒幾個人會相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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