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強調了幾個細節,陳佑端起茶盞,一口喝掉一半。


    停了片刻,看著屋內這些親信官員,開口問道:“前次所說之事,有法子了麽?”


    屋內眾人聞言,麵麵相覷。


    前次所說的事情,簡要概括就是豪商謀求參與政務。


    這裏所說的豪商,是集土地、工廠、商賈為一體的,雇工在一千人以上的富戶。


    舉個例子,周國目前權勢最大的豪商就是陳中令家。


    不過陳佑是一開始就從政的,農莊也好,工廠也好,都是後來開的。


    他們要討論的是,那些大地主大工廠主大商人,有錢有人之後,想要依靠錢財獲得政治上的待遇。


    當年從法律上放開官員近親屬經商的限製,一大批官員都通過“合法途徑”富裕起來。


    經過十多年的發展,官商聯係越來越緊密,大家對商賈——尤其是有正經師承讀過書的商賈——想要獲得政治地位就比較寬容了。


    畢竟如今官職無法世襲,能力無法傳承,唯有財富,能夠留給下一代。


    假設自家子孫治學從政天賦不足、運氣不夠,若是能通過繼承財富繼續維持家族聲威,自然比隻要兩代出不了高官就保不住家業好太多。


    這幾年紙鈔發行規模擴大,各項律令日漸完備,商業環境可以說是越來越好。


    由此,原先比較小的提升商賈政治地位的聲音越來越大,各地商賈影響甚至操縱政務的現象越來越多。


    當年處州事發天下震驚,如今這類事情已經司空見慣。


    有識之士已經察覺到了不妥,中樞宰相們也紛紛考慮該如何處置。


    但還是那句話,周國目前權勢最大的豪商就是陳中令家。


    不止是陳佑,滿朝文武,少有幹幹淨淨不沾商賈事的。


    寧強、楊子任、董成林等人倒是幹淨,這種人雖然不罕見,但從比例上來說的確很少。


    陳佑對低下官員的想法有所猜測,見無人說話,他不得不開口:“刑部已經準備好‘保民令’,最遲月底能夠頒行天下。”


    聽到這這話,眾人全都鬆了口氣。


    知道陳中令的心思就好。


    “保民令”,全稱叫《工人或農民協會及社會保障令》。


    保民令的簡稱是刑部初稿的名字,被陳佑改成了現在的名稱,不過大家依然習慣稱唿其為保民令。


    這道命令,顧名思義,談的主要是工人協會或者農民協會以及社會保障,主要內容是保障工人及農民的權益,限製工廠及商會的利益。


    這是讓那些掌握生產資料的人割肉養被剝削的底層。


    “若如此,肅政司和治安寺有得忙了。”


    劉熙古感慨一聲。


    陳佑看向汪弘洋:“我準備調平遠去禦史台,主要查官商交易。”


    汪弘洋平靜點頭:“定不叫相公失望。”


    應下之後,他才問出自己的問題:“不知相公要查到什麽程度?”


    “兩點原則。”


    陳佑豎起兩個手指,緊接著屈起食指:“第一,律令為準;第二,不溯過往。”


    說完,他握掌成拳砸在椅子扶手上:“除此之外,一個都不放過!”


    汪弘洋點頭應下。


    陳佑卻依然麵色嚴肅:“我會叫樞密院給你安排額外護衛。”


    “多謝相公。”


    所有人都麵色如常,這些年刺殺行為越來越多,涉及到刺史以上官員的刺殺行動,每年至少有一起。


    幹查案這種得罪人的活,多派些人保護實屬正常。


    又是一陣沉默。


    畢竟保民令對普通人來說屬於突發事件,對他們這群人來說,早已討論過無數次。


    尤其是保民令一開始的研究模板就是陳家下屬的商行工廠以及農莊,陳佑的這些心腹幾乎是比對著所見所聞一條一條揪毛病。


    現在都已經確定頒行時間,再去討論就沒多大意義了。


    等了一陣,陳佑輕撫茶盞蓋,聲音有些低沉:“隻有我等在此,有些話就不藏著掖著了。”


    一幹人等立刻打起精神,目光炯炯看向陳佑。


    陳佑一一迴應眾人目光,然後給出一句叫人震驚的話:“天子欲殺我。”


    “天子身邊有奸佞!”


    汪弘洋反應迅速立刻給出結論。


    緊接著他朝陳佑拱手道:“請相公立刻安排人手清查奸佞!”


    一眾人等出聲附和。


    陳佑沒有應下,而是搖頭:“蠱惑天子的人永遠不會消失。”


    又是一句冷場效果極佳的話語。


    最後是梁關山試探著說道:“天子在一日,就會有佞臣阿諛天子以求幸進。”


    說話間,他悄悄注意其餘幾人的神情,想要探知他們的想法。


    隻是在座的多為老狐狸,他說的話又不是什麽震撼人心的內容,每個人的臉色都沒有太多變化。


    不過他這話還是提醒了其他人。


    稍一猶豫,龐中和開口問道:“不知哥哥以為,當今天子,利國利民乎?”


    陳佑輕笑一聲:“若天子為阿鬥,我當為孔明也!”


    “山長為何……”白茅開了個頭,卻張著嘴說不下去。


    陳佑了然,開口解釋,也算是叫他這些親信安心:“一來是先帝待我恩重,二來百姓知其優不知其劣,民心不可用。”


    兩個原因,即便陳佑也很難確定究竟哪個原因更重要。


    屋內眾人聽後,卻一個個若有所思的神情。


    最終是汪弘洋說出了一個最廣為人知的例子:“鄭侯克段?”


    陳佑不置可否,反而問道:“爾等觀之,若我不為宰相,如今這些政令,能剩多少可被執行?”


    “若有後來者,十存七八。若無後來者,十存一二。”


    “是也!”


    陳佑點表示認可。


    “我想的是,叫百姓明白,什麽樣的政令對他們有利。”


    所以他有時候會做出一些激進的決定,強行壓製矛盾,隻為叫矛盾爆發得更快更激烈。


    一旦壓製的外力消失,造成的亂象恐怕不是換一個甚至一批宰相就能解決的。


    “趨利避害乃人之本性,知其劣,方慕其優。”


    他掃視眾人,緩緩道:“天下百姓,總歸要吃二茬苦、三茬苦。


    “與其等我走了他們吃苦之時懷念我,不如趁我還在,讓他們明白,怎麽做可以避免繼續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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