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與人之間的交互,是社會運行的基礎。


    隻要沒有脫離紅塵,就會被他人影響。


    劉士達並不覺得為了一個遠在京城的七品官而放下身段交好眼前這些學生是一件有失身份的事情。


    一來曹驄身份特殊,經曆特殊,思想特殊,但凡消息靈通有點眼力的都能看出曹驄得到了中書令的看重,若是快得話,三五年內起居八座不是問題。


    二來這年頭讀書人還是少,對劉士達這樣的官場前輩來說,每一個士子在沒有表現出與己不同的想法時,都屬於可以提攜的後輩。


    前輩後輩的事情,能叫不要臉嗎?


    不能!


    通名之後,話題從詩書禮易談到鄉土人情,從官員趣聞說到百姓行止。


    陳衡楚芒等人看事尚算精準,待人稍顯不足,在劉士達刻意為之之下,很快就熟絡起來。


    劉士達乘興邀請諸生吃飯。


    身為縣令,肯定不能寒酸,甚至為了表示親近,都沒去酒樓,直接從縣城最好的一座酒樓叫了一桌席麵送到家中。


    吃到一半,劉士達沒說什麽,倒是符青嵐先沉不住氣,他朝楚芒、陳衡使了個眼色,得到迴應後稍一整頓,便開口道:“學生有一事不明,煩請明府解惑。”


    劉士達聞言,嗬嗬笑道:“符生但說無妨。”


    得到允許,符青嵐沒有絲毫猶豫,直接就問道:“不知鬆陽縣為何要在縣衙後建一片住房供商賈居住?”


    劉士達臉上笑容頓時僵硬起來。


    他很快反應過來,幹笑兩聲,不答反問:“符生以為商賈如何?”


    符青嵐老實迴道:“商賈者買賣東西,貨通南北,有利國稅。”


    劉士達哈哈一笑,隨即環視眾人:“是也!正因如此,縣內上至縣丞,下至群賢,皆言當寬待商賈。群情洶洶,便是某,也不得不聽啊!”


    這話正常聽著倒沒什麽,但聯想到鬆陽縣兩年前的奪權事件,陳衡等人不由細想劉士達是不是有什麽畫外之音。


    不等他們想清楚,劉士達繼續說道:“要說,寬待商賈也是應當,士農工商四民,國之石也。士者為官,農者減稅,工者專利,唯有這商,不能做官,還要加稅,再不稍微寬待一些,也沒人願意做了。”


    張同真聽著這話,不由想起書院裏流傳的話語:逐利之人,食利而亡。


    不能當官算什麽?且不說現在商賈親屬已經不在禁令範圍內,單說天下之大,能為官者有多少,不能為官者又有多少!


    加稅算什麽?一戶農夫一年所減的稅額,有大商人一月盈餘多嗎?


    別說區區不便,利益足夠,那群人敢在懸崖上搭根竹竿跳舞!


    他下意識就想開口反駁,不過劉士達沒給他機會,而是迅速調轉話頭:“住好一點,穿好一點,吃好一點,這都沒什麽,有錢嘛!不過這次,整個縣都在為商賈說話,著實叫某心神震撼。”


    屋內安靜一陣,楚芒聲音低沉:“也叫我等震驚不已。”


    “劉某愧對天子,愧對中令啊!”


    劉士達長歎一聲,扯著袖口擦拭濕潤的眼角。


    “敢問明府,鬆陽縣這些商賈,除了住處,又有何能力影響政令?”


    符青嵐問出這話,劉士達再歎一聲:“一個是衣食住行,一個是上麵有人。”


    劉士達伸出食指畫了一個圈:“整個鬆陽縣,隻有一家糧商,隻有一家房產商,隻有一家布商。車馬行搭上了飛鴿商行,酒樓食肆聯合一致,就連殺豬宰羊的屠子,做中抽傭的牙儈,其背後之人也同州衙相熟!”


    又是飛鴿。


    陳衡幹咳一聲,開口問道:“可我等分明見城內米糧店幌子牌子各不相同,布帛成衣各類家居爭相競價。”


    “騙騙庶民罷了。”劉士達紅著眼眶,嗓音甚至有些沙啞,“隻可恨上下官吏,唯利是圖,為了些許錢財,替那些商賈遮掩掣旗逼淩上官。便是張刺史,也礙於飛鴿商行,不便明言拒絕。


    “惜我有報國安民之誌,而無施展才華之所!”


    又是一聲長歎。


    話到此處,眾人再無胃口。


    沉默片刻,楚芒帶頭,諸生一道起身告辭。


    劉士達起身相送。


    待諸生的身影消失在劉家,劉士達臉上笑意盡去。


    他木著臉轉身朝書房走去。


    “陳衡。”


    他嘴裏吐出這兩個字。


    隨即扯出一絲笑容:“果如傳聞。”


    ……


    諸生第一次見到劉士達的兩天後,在麗水的張澤瓊收到了鬆陽縣的消息。


    首相之子出現在他的治下。


    如果沒有什麽不敢讓首相知道的事情,完全可以當作不知道。


    很可惜,他有。


    張澤瓊考慮了整整一刻鍾,最終試圖將功補過,匆匆書就一篇奏章,安排驛傳加急送往京城。


    之後點起人馬,出城往鬆陽縣趕去。


    ……


    離開鬆陽縣城朝遂昌去的時候,楚芒等人有些恍惚。


    對於他們提出的種種問題,哪怕是在揭傷疤打臉,劉士達也絲毫不以為忤,仔仔細細解釋清楚。


    他們滿足了一開始的好奇心,即縣令被鉗製的情況下,鬆陽縣的政治生態是如何運行的。


    同時,他們也見識到了一種新的權力運行邏輯——基於錢財。


    官員們,士子們,依然“恥於言利”,但隻要不說,他們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替商賈們爭取利益的時候,沒有絲毫猶豫。


    商生稅,稅養民。


    這是他們的理由。


    坐在租來的馬車上,楚芒擠出笑容:“這一趟倒是來對了。”


    張同真看了看陳衡,意有所指道:“說到底還是因為忌憚飛鴿商行,否則刺史張澤瓊不至於不幫劉縣令。“


    “正是如此。”


    楚芒語氣沉重:“張刺史也未曾幫那些商賈。鬥爭局限在鬆陽縣的層次,金錢獲得了勝利。”


    陳衡微微頷首:“我認為主要是劉縣令沒辦法。”


    他閉嘴,手指在虛空中寫了一個“殺”字。


    “這才落入下風,若是在頂層,當不會如此。”


    楚芒聞言,搖頭輕笑。


    隨即歎道:“若是劉縣令本身也想把手中權力換成金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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