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青的唿吸漸漸平緩,他不再盯著陳佑,拍了拍孫子的手示意他放開。


    陳佑見馬青重新靠在床頭盯著床頂,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麽意思,隻得接著解釋:“王平章他,畢竟是先帝所倚重的能臣。馬公你、宋相公、趙則平、李守成、胡德儉,以及在下,全賴先帝拔擢。如今先帝登遐不過一載有餘,天下承平江山穩固,若有人反,其名如何,其人如何?”


    “陳佑此人極重名望,欲學往聖之道。”


    聽著陳佑的話,馬青腦子裏突然浮現出這句評語。


    他扭頭看向陳佑,緩緩問道:“既如此,稅製大事,政事堂何以,妄自昭告天下?”


    這個問題,叫陳佑沉默了。


    好一會兒,他同馬青對視,沉聲答道:“官家年幼,恐為外戚所惑。我等欲致聖君垂拱而天下大治。”


    屋內安靜下來,隻有三道輕重不一的唿吸聲。


    不知過了多久,馬青歎了口氣:“我記得,將明你曾提過檢閱軍隊。”


    “閱兵。”陳佑點頭重複。


    “對,閱兵。”馬青雙手交叉,“準備一次閱兵吧,請官家檢閱京中諸軍,以震天下不諧者。”


    建隆三年閏七月二十八,丁醜。


    中書符曰:諸府軍州宜遵稅製,不可妄逾。即日有違者,嚴懲不貸。


    符令當然不會就這兩句話,不過總的意思就這麽個意思。


    這道符令下發全國後,有些人重視,有些人不在意,畢竟以往這種措辭嚴厲的上令不是沒有過。結果麽,自然是抓幾個典型出來殺雞儆猴,這就導致絕大多數人都會有僥幸心理。


    沒辦法,像明太祖那般敢於大規模處理犯事官員的皇帝幾乎沒有,現在的兩府更不敢這麽做。


    殺雞儆猴是團結大多數打擊一小撮,大規模處理則是向一個龐然大物發起衝鋒,哪一種更簡單、更安全不言自明。


    閑話休提,迴到符令上。


    中樞的暗流極少有人能發現,有些敏感的聰明人可以察覺到其中有違和之處,可卻不知道到底哪裏不對。


    隻有那些能夠得到內幕消息的聰明人,比如李明卿、比如江夏青,他們才能猜到這是一次相權對君權發起的衝擊。


    沒有人明說,可大家都在期待這次的結果。


    八月庚辰,延州奏,溠溪水漲,壞州城,溺死者百餘人。


    溺死百餘人由當地自行處置就好,不過州城損壞,尤其是延州州城損壞,中樞必須定一個章程。


    延州北邊就是定難軍,延州的州城相當於重要的軍事設施,怎麽修,得中樞決定。


    膚施城外渡口,張錫順著吱呀作響的木板走到棧橋上,知膚施縣事白茅立刻迎了上來:“張師兄!”


    白茅有些激動:“前些日子聽說師兄要來,茅可是翹首以盼!”


    被白茅抓著手,張錫麵帶微笑:“迴去咱們再敘舊,我這次從京中帶來好些能工巧匠,先把他們安頓好。”【1】


    “是!是!師兄所言有理!”


    白茅連連點頭,轉身吩咐身後仆役:“送張員外上車。”


    緊接著他又扭頭麵含歉意地對張錫道:“師兄且上車歇著,石節度等著見咱們。”


    張員外即張錫,他現在是工部員外郎,這次提舉延州築城事,這才來了膚施。


    張錫點頭:“行,劉大工和錢大工是這次修築城牆的負責人,他倆得跟著一塊去。”


    “師兄放心就是。”


    白茅應了下來,就站在棧橋上安排人手把工匠們帶去住處。


    這次來的工匠不多,不過跟來了好些個學徒和背負器械的仆役,這麽多人,再加上修城牆也要不短時間,肯定不能住驛站。


    好在路上的時候張錫就提前派人通知了,膚施這邊臨時建了一片茅草土屋充當住處。就在倒塌的城牆邊上,離渡口不遠。


    待白茅鑽進馬車,車夫立刻揚鞭,一行人便朝節度府行去。


    馬車裏沒有點燈燭,而是掛起窗簾,從狹小的窗口投進一道陽光。


    “師兄從京城過來,想必常常能見到山長,不知山長身體可好?”


    白茅首先問的是陳佑,隻這一句話,數年未見的疏離仿佛一下子少了許多。


    張錫笑著迴道:“山長身體好著呢,上次去書院看望李先生,正巧遇到山長在教經學院那幫師弟打拳。”


    聽他這麽說,白茅臉上浮現出向往的神色:“惜哉茅遠在延州,不得聆聽山長和先生們的教誨。”


    “哈哈哈!”張錫笑出聲來,“茹匯你雖不在洛陽,山長可沒忘了你,聽說山長多次在書院裏把你拿出來舉例,讚你膽識過人。”


    “嘿!”白茅有些激動,也有些羞澀,“都過去這麽多年了,山長還記著。”


    又說了幾句閑話,兩人隔閡盡去,不約而同地壓低聲音。


    “說起來,這不過是城牆倒塌,怎就要勞煩師兄從洛陽遠來?”


    “也不是什麽要保密的事,不過能不說還是不說。”


    張錫指了指後方,他們後麵的那輛馬車上坐著劉、錢兩位大工。


    “那兩位研究出了一個新的築城法子,已經在兩府掛了名。”


    他這麽一說,白茅就明白了。


    這個所謂的“新法子”估計同守城有關,所以直接拿到延州來了。


    隻是,想明白之後,他臉上浮現出疑慮之色:“這法子好用麽?延州這邊可是小仗不斷,別不起作用害了這一城百姓,惹得喪師辱國。”【2】


    張錫聞言笑了笑,看了眼窗外,沒有詳談,而是問道:“彰武軍節度使是個什麽脾性?”


    見他如此,白茅沒有繼續問,低聲給張錫介紹起石守信來。


    等馬車在節度府門前停下時,張錫已經對石守信有了個大概的認識,心裏便有了底。


    一下車,出現在眼前的是六纛十二戟,府內更是旌旗招展。


    節度氣派,盡展無疑。


    張錫深吸一口氣,對著白茅笑了笑,招唿著兩位大工一起進門。


    延州這裏已經算是前線,節度使府護衛森嚴,他們一行四人才下馬車,就有那眼尖的趨步趕往正廳報信。


    門口這些護衛都認得白茅,也早就得了吩咐,知道白茅今日會帶京中使者過來拜訪節度使,故沒有阻攔,任由四人入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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