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相見,交談良久,至於登記之類的瑣事,自有佐吏代勞。


    陳佑是馮道之徒、李明卿之婿,本人也是衣紫佩金之輩,孫宣懷當然想拉近關係。另一方麵,隨著中樞權威日重,京官的價值也越來越高,哪怕孫宣懷這個戶部侍郎前麵還得加一個“守”字,也值得陳佑熱情相對。


    陳孫二人倒是聊得開心,可苦了其他人。周國一百八十餘州這就是一百八十多位朝集使,扣除邊軍不能親來的,也有一百出頭的府軍州之主要來戶部登記引見。


    這快到十一月初一的最後期限了,正是最繁忙的時候。尤其是扣除朝會之後,戶部辦公時間隻有短短的兩三個時辰,入京的朝集使們來戶部的時間十分集中。


    就在兩人閑談的這段時間,先後來了好幾撥人。那些代替主官來的佐貳官也就算了,就連知府刺史都被孫宣懷推掉了兩位。


    很快,底下人就辦好了手續,孫宣懷站起身來笑著道:“我帶使君去見尚書。”


    “有勞了。”陳佑跟著起身。


    守戶部尚書康自觀坐在正堂,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同入京的朝集使談幾句話。這幾天他幾乎沒幹什麽正事,所有空閑時間都耗費在談話上。


    談完之後還得把到戶部登記過的朝集使名單送到宮中,官家會依次召見這些人。所以他不敢怠慢任何一個人,鬼知道會不會正好有官家看重的人在戶部受了委屈,然後官家一怒之下處罰他康某人。


    他初入京的時候還是權守戶部尚書,好不容易把前麵的“權”字給去了,他可不想因為一點小事受罰。


    不管你是守司空的節度使,還是普通一州的佐貳官,康自觀都持著同樣溫和的態度,言行舉止挑不出毛病來。當然,陳佑進去的時候也沒能讓咱們的康尚書熱情起來,聊了幾句場麵話就一個告辭一個送客。


    離開戶部,陳佑估算一下時間,對車夫道:“去魯國公府。”


    當陳佑出現在馮府時,府內不時傳出小孩笑鬧之聲。


    老門房還認得陳佑,一麵派人前去通報,一麵恭恭敬敬地將陳佑迎向客廳。


    不等陳佑進入客廳,小孩玩鬧的聲音就低了下來,隨著一陣篤篤篤的聲音,馮道杵著木杖從東邊院子走了過來。


    陳佑立馬站定轉身,鄭重一禮:“小子佑拜見馮師,逾年未見,馮師可安好?”


    “含飴弄孫,盡享天倫之樂,你說我好不好。”


    馮道滿是笑意地說出這句話,走到陳佑跟前伸出左手扶起他。


    陳佑直接就順勢扶住馮道的胳膊,攙著馮道朝客廳走去。


    “現在我這老頭家裏也沒什麽人來了,除了那幾個老家夥,也就你家綺娘帶著虎兒來過幾迴。”


    “嘿嘿,我這個學生不在,不就得指望著兒子來看望你老?”陳佑聽馮道這麽說,臉上露出驕傲神色,“馮師且等著,等我家虎兒盤兒再大一些,他兩個就能自己過來看望你了。”


    “哈哈哈!你啊你。”馮道笑著搖頭,坐到椅子上,“等你兒子長大,也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到那時候。”


    陳佑接過仆役遞來的毛毯給馮道蓋上,嘴上不停:“那肯定能等到。再說了,無憂再過幾年就能加冠了,你不得給他把把妻家的關?”


    馮無憂是馮道亡長子馮平之子,現年十五。


    提到長孫,馮道麵露無奈之色:“他是讀書讀傻了,隨他去吧。”


    馮道擺擺手,看向陳佑:“你在京兆做得不錯,繼續做下去的話,我看最多十年你就能迴京拜相。”


    十年時間,有些長了,可也不是不能等。


    陳佑點頭道:“都是馮師教導得好,隻不過還是遇到一些無法解決的問題。”


    “說出來聽聽,我雖年邁,可這個經驗不是你們年輕人能比的。說到這裏,馮道抬手點了點陳佑,笑道:“別看你已經是而立之年了,在我眼裏還是太年輕,多聽聽老人的經驗不會錯的。”


    陳佑笑著應是,將自己在京兆遇到的問題一一說來。


    其實絕大部分他都解決了,可總覺得自己的解決方案有瑕疵,應該可以找到更好的方法,故而說出來聽聽老師的建議。


    怎麽說呢,馮道能屹立多朝不倒,為人處世就一個字“穩”,有些情況穩一穩的確會更好,但也有些事情如果按照馮道所說的來做,是陳佑無法接受的。


    不過,馮道畢竟是師長,陳佑除了說一說自己的看法之外,沒有過多駁斥他的建議。


    談論往事不如展望未來,很快話題就從京兆府轉到了國政之上。


    對陳佑來說,要想實現理想,成為宰相是第一步。


    雖然他沒有直接說出來,但馮道還是能感覺到。直接說吧,自從馮道決定替他向李明卿提親開始,就有把陳佑推入政事堂的想法。


    但那都是十多年後的事情了,馮道自己應該是等不到了。


    “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馮道語氣平淡地說出這句話,“官家春秋鼎盛,繼位以來朝堂方鎮盡握其手,需要的是忠心聽話宰相。你內有聖眷在心,外有宰相助力,隻需要保持住,不爭不搶,官家自然就會屬意於你。”


    陳佑有不同的看法:“但也不能什麽事情都不做吧?如果隻是一個平庸之人,想來官家也不會重用。”


    “嗬嗬。”馮道輕蔑一笑,“你以為我叫你舉薦賢良是做什麽的?現如今中原之地固然平靜,然天下未定,仍屬亂世,賢良之才若得助力便可趁勢而起。你現在推薦數十上百為有才之士,十年之後擊水中流者皆仰你之名,你若不為宰相,豈是明君所為?”


    說到這裏,馮道語重心長道:“你那個書院,該停就停了。詩雲: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書院師生,實在當不得‘無聲’二字。”


    簡單一句話,馮道認為陳佑開辦書院的動靜太大,容易引起官家的警惕。


    陳佑當然清楚,然而他想要“潤”的,可不僅僅是一個宰相之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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